金庸武侠小说自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以其独特的魅力征服了整个华人世界,上至政界要人、学界名流,下至凡夫俗子、市井百姓,形成了一个数以亿计的庞大读者群。小说被改编成电视剧以后,其影响范围之大更是无可比拟。人们称这种罕见的阅读现象为“金庸现象”。金庸武侠小说为什么具有这么大的影响,其奥秘何在?人们见仁见智,试图从各种角度去破解这个秘密:有人说金庸小说的艺术魅力在于其对人性的刻画; 有人讲金庸的神奇在于其浪漫奇瑰的想象;还有人讲金庸小说的魅力在于其独特的传统文化色彩。诚然,这是构成金庸武侠小说艺术魅力的有效成份。本文不想也不可能从这所有的方面去一一加以分析。金庸武侠小说接受范围如此之广这一不可回避的事实.促使我们不得不从读者接受心理的视角去考虑问题. 另外对英雄传奇的叙写是金庸武侠小说也是所有武侠小说的普遍特点。本文试图从以上两个方面,去探求金庸武侠小说的奥秘,以期窥其一斑。 在人类的漫长发展史中,对英雄的祟拜在世界各民族中都是一样的。在原始部落时期。孔武有力、能够英勇抵御敌人、多为部落猎取食物的佼佼者总会受到人们的薄敬。人们把猎取食物的某一部分给猎取动物的最有功绩的部落成员.以示尊敬和表彩。部落战争中,一些杀死众多敌人的勇士往往把敌人的毛发或某个器官收集起来,以炫粗自己的英勇。这些出色的猎手、勇士被视为部落的英雄,受到人们的爱狱、尊敬。在千万年的历史衍进中,部落、民族、国家的冲突不断,英雄是人们利益的捍卫者,对英雄的崇拜积淀成了一种集体无愈识,在人们的无怠识中形成了一种“英雄原型”。这种英雄崇拜在世界各民族的神话与史诗中可以体现出来。在西方,从荷马史诗中的阿喀琉斯到宗教传说中的大卫;在中国,从汉民族的神话传说中的盘古、后弈、夸父,到藏族英雄史诗中的格萨尔王,这些英雄形象都反映了各民族的深层心理.这些众多的人们在千百年的历史演进中集体创作的英雄形象正是英雄原型的显现。愈大利17世纪的社会历史学家、美学家维柯在其《新科学》中雄辩地证明了荷马史诗是希腊民族的集体创作.并且是在历史发展中由全民族逐渐创作丰满起来的。荷马只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中国的神话传说盘古开天辟地、夸父逐日、界射九日等也是在历史发展中集体创作的结果。这种集体创作的模式是可以反映民族的深层无意识心理的。 中国是一个长期信奉擂家思想的国家,擂家的积极人世、救世济人的思想对人们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再加上中华民族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民族,历史发展的各个时代都出现过人们引以为紊的英雄人物,他们的行为、业绩为人们传唱、景仰,这些也都积淀成一种民族心理深层的东西。人们渴望能够建功立业、救国救民,成为为人敬仰的英雄的愿望相当强烈,这种愿望往往和现实中的人徽言轻的升斗小民的身份确认产生巨大的反差。这种反差造成了强大的心理缺撼.这种缺撼使他们他们对英雄传奇相当感兴趣。从太史公司马迁的《史记》中有关游侠与刺客的描述到历代传奇、侠义小说和民间艺人的街头说唱都反映了这种心理。这种心理在文人里客的笔下多有显现,魏晋南北朝的阮玛、曹植、张华、陶潜、鲍照,唐代的王昌龄、王维、李白、崔预、高适、杜甫,明代的徐祯卿、李梦阳等都写过一些咏侠诗,表达对英雄的仰慕。 金庸武侠小说的魅力亦正在于成功地塑造了一系列正义的英雄形象。这些英雄都有超人的武功、救世济人的高尚品德、令人景仰的英雄业绩。这种英雄传奇和民族心理的“英雄原型”一拍即合,极大地满足了人们的心理需求,人们可以在小说营造的江湖乌托邦中进行英雄历险,把自己幻化为小说中的英雄形象去实现自己的梦想。 金庸以其“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和《越女剑》15部小说成功地塑造了一个英雄群体,这些面目各异、性格殊同的英雄形象来自一个共同的无意识原型—英雄原型。这些小说中的英雄人物大都年纪轻轻、武功卓绝,做下常人难以想象的业绩,所作所为充满传奇色彩。在中国文学史上,描写英雄传奇的文学作品可以说为数不少,但像金庸这样能够极大地迎合人们的无意识心理.拥有如此广泛的读者群体的作品却不多见。金庸如何唤起了人们的原型记忆?他如何深人到了读者的内心?这是考察金庸武侠小说奥秘的一个关键所在。笔者认为金庸武侠小说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他塑造了一批“有人气的英雄”。这些英雄形象既有英雄的业绩.也有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在这一点上金庸和其他大多数武侠小说家明显不同。其他小说家往往执着于强化笔下主人公的英雄气,力求展现英雄的超凡脱俗.他们杀人往往在举手之间,神妙快捷到别人根本无法看清人是怎样被杀的。他们的为人处世决不同于一般人,他们或者是些执着地追求孤独寂寞,在孤独中保持自己理想的纯洁和人格的独立的伟大的“孤独者”.如西门吹雪、傅红雪、阿飞;或者是些狂放不羁、无拘无束,从不知愁为何物的“欢乐英雄”.如楚留香、陆小风。他们都是些“超人”,普通人根本无法理解他们的所思所想,只能通过他们的英雄业绩去满怀崇敬地遥望他们英雄的光辉。金庸与古龙不同,他笔下的英雄首先是一种似乎能让人看见其面影、嗅到其气味、触到其肌肤的活生生的人.然后才是英雄。这样的英雄才让人迷恋,才让人有亲近感.才有“我”的影子,才能使“我”在阅读中经历英雄梦幻。金庸武侠小说通过多个方面表现了英雄的 “人气”,获得了读者的认可,下面我们分几个方面看一下。 注重人性的挖掘,注重展现在各种人生境况下人性、人情的复杂情态是金庸武侠小说的一个重要特点。这是其他新派武侠小说诸家所欠缺或者说是无法企及的。在新派武侠小说三大家中.粱羽生和金庸风格相近,但在对人性、人情的展示这一点上和金庸有明显的距离。《白发魔女传》、《塞外奇侠传》、《七剑下天山》这一组小说可以说是梁羽生的代表作.故事情节较为离奇曲折,里面也有好多人生境况可以充分展示人性、人情的复杂情态,但作家显然在这方面重视不够,往往只是追求情节性,就连练宽裳因和卓一航的爱情挫折而瞬间白头这样颇富悲剧色彩的场面也只是追求奇幻效果,而不是追求情感展撼和引发关于人性、人情的思索。复仇模式是武侠小说常用的模式.金庸武侠小说也不例外,他的(飞狐外传》、《雪山飞狐》、《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天龙八部》、《倚天屠龙记》、《碧血剑》这几部小说即比较明显。一般这种模式的武侠小说往往把关注的重点放在主人公如何历尽艰险、学成武艺,如何以高强的武功搏杀仇人上面,虽然打得激烈,杀得畅快,但除了这些,给人留不下什么别的印象。金庸武侠小说虽也涉及武打、仇杀,但小说的重点显然不在这儿.而是力图在故事中塑造活生生的人.描写“人性”.传达自己对社会人生的感悟。(碧血剑》是一部典型的复仇模式小说,小说中共有三位复仇者:袁承志、夏雪宜、何红药。袁承志的父仇是小说故事的发展线索,但小说的描写重点显然不是他的复仇过程,而是以他的行动为线索塑造了一系列个性鲜明的人物。夏雪宜是袁承志的恋人夏青青的父亲,袁承志曾无怠中得到了他的(金蛇秘岌》。小说详细地描述了他与温家的爱恨情仇.既描绘了他为了复仇的不择手段,也描绘了他爱上温仪后的纯真、善良的表现,既讲述了他对何红药的负义绝情,也凸现了他对温仪的一往情深、至死不渝,给了读者一个亦正亦邪.因仇恨变得疯狂而又不失良善的金蛇郎君的形象。何红药是五毒教主何铁手的姑姑,年轻时美丽善良.对金蛇郎君夏雪宜一见倾心,不但帮他盗取了五毒教的宝物,而且以身相许,并为此付出了受万蛇啮体酷刑的代价,成了一个奇丑无比的乞丐。当她发现夏雪宜另有新欢时,她的愤怒、委曲使她的灵魂扭曲了,她成了一个面目狰狞、残忍狠毒的疯婆子,发疯地折磨夏雪宜。但当她最终面对夏雪宜的遗骸时又变得柔情万种,抱着夏雪宜的骸镂头又哭又亲。那种为情所累的疯狂令人不由地侧然生悯.给予其深切的同情。小说关注的重点显然不是武打、仇杀,而是对人物的塑造和对人性、人情的品味。《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天龙八部)等也明显是仅仅以复仇为线索.但却关注人物的刻画,人情、人性的展示。这种艺术追求是金庸笔下的英雄多有人气的重要原因。 人是情感的动物,最能体现人性的莫过于人的情感流露。金庸相当重视对人物情感的表现.他曾这样说: “我认为文学主要是表达人的感惰。文学不是用来讲道理的如果能够深刻而生动地表现出人的感情.那就是好文学。·一毕竟小说还是在于反映人生的,我认为归根结底情感还是人生中一个相当重要的部分。所以应该侧重于反映人生经验中最重要的情感问题。”Iil 金庸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的小说对情感的表现深刻细腻到了无意识的层次,写尽了情感的千姿百态。男女之情的刻骨铭心、朋友之情的情同手足、父母对子女的舔犊之爱.以及男女之间因爱生恨、为情所困的变态心理和为贪欲所扭曲的灵魂的丑恶等都出现在了他的小说中,展现得那样真切,那样富有感染力,以至于有人这样评价金庸: 说到人生的大悲哀,如梦如幻的情致,无常的苍凉,情感的如泣如诉.中国文学史上恐怕数曹雪芹、金庸两人写得最好。一句话,他们写尽了中国人的人生感受。Izl 这种评价是不过分的,单从他对郭靖与黄蓉、杨过与小龙女、令狐冲与任盈盈、丁典与凌霜华等人的爱情描写就可以做出这样的评价。在《射雕英雄传》中,当黄药师得知郭靖要遵守约定,不与华筝退婚时,要杀掉华筝。却为黄蓉所阻。小说这样写: 黄药师想不到女儿竟会出手相救华筝,愣了一愣,随即会怠,知道若是自己将这番邦女子杀了,郭靖必与女儿翻脸成仇。哼。翻脸就翻脸,难道还怕了这小子不成?但一望女儿,但见她神色凄苦.却又显然是缠绵万状、难分难舍之情,心中不禁一寒,这正是他妻子临死之时脸上的模样。黄蓉与亡母容貌本极相似。这副情状当时曾使黄药师如痴如狂,虽然时隔十五年,每日仍是如在目前,现下陡然间在女儿脸上出现,知她对郭靖已是悄根深种,爱之入骨.心想这正是她父母天生任性痴情的性儿,无可化解,当下叹了一口长气,吟道:‘.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黄蓉怔怔站着,泪珠儿缓缓流了下来。 黄药师对亡妻的深情难忘,对爱女的舔犊之爱,对造化弄人的无限感慨,黄蓉对郭靖的痴心一片,对爱情破灭的哀婉欲绝在这段文字中都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展现,给人以强烈的情感震撼和无穷的回味。 与一般武侠小说不同,金庸小说的主人公大多不是一出场就英雄无敌.而是往往在幼小时曾遭逢大变,或失去父亲,或父母双亡,以后遇到名师、奇遇才一步步成为艺高惊人的英雄人物的。这种“成长模式”的运用使读者亲眼目睹了主人公的成长历程,因而对主人公有一种独特的亲近感,亲近大于崇敬。这也使主人公人气大于英雄气。另外,这种从主人公幼时写起的方式也较易展露人物天性.表现其性格。《射雌英雄传》中郭靖儿时看到哲别作战英勇,产生了敬佩之意,在其为成吉思汗的兵马追杀时,竟舍身相救,面对成吉思汗的兵马的威逼,英勇不屈、以命相拼,这不仅十分传神地体现了郭靖的性格而且也为郭靖这个人物形象的发展莫定了基础。《神雕侠侣》中少年杨过被全真教追赶,为小龙女收留后,小龙女让他睡在寒玉床上,杨过怕冷偷偷溜下来,小龙女用扫帚打他屁股,杨过不反抗,也不作声,小龙女感到奇怪,问他为什么时,有这么一段对话: “没什么好作声的,你说要打,总须要打,讨饶也无用”,小龙女道:“哼,你在心里骂我。”杨过道:“我J口里没骂你,你比我从前那些师父好得多。“小龙女奇道:“为什么?”杨过道:“你虽然打我,心里却怜惜我,越打越轻,生怕我疼了。”小龙女被他说中心事.脸上微微一红,好在黑暗之中,也不致被他瞧见,骂道: “呸,谁怜惜你了,下次不听话,我下手就再重些。”}41 这样一段对话给我们刻画出一个敏感、聪明、重情的可爱的孩子的形象,既十分生动传神.又拉近了和读者的距离。这种对主人公成长历程的描绘更多地展现了主人公的七情六欲,展现了他作为常人的一面。 金庸笔下的英雄形象除了侠肝义胆这种共性以外.每人都有自己的鲜明的个性特征,这也是我们感觉这些形象有质感,多有人气的一个重要原因。郭靖的慈厚与顽强,杨过的机智与敏感,张无忌的胸无城府与优柔寡断,胡斐的刚强与鲁莽,乔峰的慷慨豪侠与义薄云天.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读过小说后,就会觉得他们似乎就是自己所熟知的活生生的人。 “有人气的英雄”的塑造是金庸武侠小说叙说英雄传奇的重要特点,也正是这一特点才使读者可以在鉴赏中幻化为小说中的英雄人物进行英雄历险。这也是其征服读者的一个重要原因。 英雄历险的渴望属于大众的潜在欲望,这种欲望在现实生活中是无法得到满足的,甚至无法或不敢对别人倾诉。优秀的文学作品可以使读者在审美想象中进行欲望和情感的宣泄.获得一种灵魂的安慰与欲望的替代性满足,并同时对读者进行积极的理想、价值的引导,使读者获得人性、人格的健全。金庸武侠小说对大众潜在欲望的契合所获得的成功经验对大众文化建设具有一定的借鉴价值。 注释 1 2费勇,钟晓毅·金庸传奇·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 年版,26页. 3金庸·封雌英雄传·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 968-969页. 4金庸·神雌侠侣·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版,110黄. 原载: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1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