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礼记》的成书问题,学界历来聚讼不已。争论的焦点主要集中于《礼记》的成书时间和此书的纂集者。李学勤、杨天宇先生等认为《礼记》的纂集者当是西汉的戴圣;而近人洪业先生则认为《礼记》当成书于二戴之后,郑玄之前;钱玄先生更是将《礼记》的成书时间考定在东汉。[A] 诸位先生在《礼记》成书问题上都做出了十分有益的探讨,所付出的努力也令人钦佩。笔者拟在前贤和诸位先生研究的基础之上,对《礼记》的成书问题作进一步的申说,不当之处,还请方家指正。 一 《礼记》四十九篇,《汉书·艺文志》和《汉书·儒林传》均未言及。最先提到《礼记》纂集之事的是东汉末年的郑玄。孔颖达《礼记正义序》引郑玄《六艺论》云:“戴德传《记》八十五篇,则《大戴礼》是也;戴圣传《礼》四十九篇,则此《礼记》是也。” 《隋书·经籍志》在郑玄的基础上提出“小戴删大戴,马融足三篇”之说,《隋志》云:“汉初,河间献王又得仲尼弟子及后学者所记一百三十一篇献之,时亦无传之者。至刘向考校经籍,检得一百三十篇,向因第而叙之。而又得《明堂阴阳记》三十三篇,《孔子三朝记》七篇,《王史氏记》二十一篇,《乐记》二十三篇,凡五种,合二百十四篇。戴德删其烦重,合而记之,为八十五篇,谓之 《大戴记》,而戴圣又删大戴之书,为四十六篇,谓之《小戴记》。汉末马融遂传小戴之学。融又定《月令》一篇,《明堂位》一篇,《乐记》一篇,合四十九篇;而郑玄受业于融,又为之注。”清人毛奇龄、纪昀、戴震、钱大昕、陈寿祺、皮锡瑞,近人洪业,当代学者杨天宇等均力辨“小戴删大戴,马融足三篇”之说,可谓有力。在当今学界,《礼记》并非删自大戴,马融也并非增《月令》、《明堂位》、《乐记》三篇,几成定论。 《隋志》的这一段记述也常常被学者作为《礼记》一书并非戴圣所纂集的一大凭证。如钱玄先生说:“河间献王献古文书,即入秘府,诸儒莫得而见。刘歆校书,成于哀帝、平帝之时(前6-5年)。戴德戴圣的生卒年不详,但知曾参加宣帝时石渠之会(前49年),这时二戴已早为博士,前后相距数十年,二戴不可能删辑刘歆所校订之《古文记》。”[1].P39其实,这种看法清人已有之,毛奇龄《经问》:“戴为武、宣时人,岂能删哀平间向、歆所校之书乎?”毛、钱二人所言看似有理,但是如果细究《隋志》的这段材料,则不难发现二人的疏漏之处。 第一,《隋志》的这段记载中有“小戴删大戴,马融足三篇”之说,如前所述,此乃妄说。据此我们可以认定《隋志》的这段材料可信度不高。既然《隋志》的这段材料不足据,那么就不能将其当作确凿可信的史料来使用,这段材料中所具有的矛盾当然也就不可以当作反驳戴圣删《古文记》而成《礼记》的依据。 第二,退后一步来说,“小戴删大戴,马融足三篇”之说虽不可信,但是《隋志》所言其它内容不一定就不真实,那么是否就得出钱玄先生的结论呢?《隋志》在这段材料中所说的“戴德删其烦重”,此处的“其”字作为一个代词,钱玄先生显然将它归为刘向所校定的二百十四篇。而笔者认为,此处的代词“其”,很可能就是河间献王所得仲尼弟子及后学所得“记一百三十一篇”。戴德“删其烦重”之事与刘向考校经籍一事在文中是并列关系,《隋志》并非认为刘向校书之后戴德才删书。《隋志》之所以将刘向校书之事放在前面叙述,完全有可能是因为刘向的社会地位和学术地位远高于戴圣的缘故。刘向在石渠阁会议上已经是《谷梁》学派的五人代表之一,在五人当中名列第二,其学术地位明显高于戴圣。论其社会地位,刘向是汉朝宗室子弟,汉元帝时即为九卿之一,《隋志》将刘向校书之事放在戴圣删书之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第三,毛奇龄认为《汉书》和《后汉书》均不载《礼记》,从而否认戴圣删书之事,李学勤先生则对此提出异议:“《汉书》所叙《礼》的传流,是指《士礼》,也就是后来讲的《仪礼》一经的传承。至于《礼记》,那时虽也在流传,但没有获得经的地位。我们不能以为大小戴并时或更晚的学者,如闻人通汉、庆普等人也一定传记,更不能因《汉书》没有提到大小戴《礼记》而起疑。” [2]李先生所言甚确。以此,我们就可以明白为什么《汉书》和《后汉书》均不载《礼记》,而《礼记》实际仍然在汉代流传的事实。 二 晚清的不少学者认为今古文经学是截然对立的,今古两家壁垒森严,今文经学家不可能采用古文经说,古文经学家也不可能采用今文经说。如近代经学大师廖平在其经学初变时,主张平分今古。他据礼制的不同来区分今古文经学,认为今文经学以《王制》为主,而古文经学以《周礼》为主,今古文经学都来源于孔子。“然后二派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判然两途,不能混合。”[3]P548钱玄先生也囿于今古文之争的成见,在认识《礼记》的成书问题上也受到这种成见的影响。他说:“现在的大小戴《礼记》不是西汉时戴德戴圣所辑的。因为在《小戴记》中有辑自《礼古经》的《奔丧》、《投壶》;《大戴记》中有辑自《投壶》、《诸侯衅庙》等。大小戴不可能辑用《古文记》,当然也不可能辑用《礼古经》。”钱先生遂得出结论:“现在的大小戴《礼记》,其成书既不在西汉,则必在东汉。”[1]P575如果我们重新审视汉代的今古文之争,就会发现钱玄先生的推论是站不住脚的。 “今文”乃指汉代文字,“古文”指先秦六国文字,这已是学界的共识。而“今文经”与“古文经”的区别则是比较复杂的。以前人们大多认为,凡是用隶书抄写的经书都是今文经,凡用秦以前的文字抄写的经书就是古文经。其实,仅仅用文字的不同来区分今古文经是不妥当的。六国文字在汉代已不通行,为了传授的方便,西汉的经师们多将古文经改写为当时通行的隶书本,而今文经的系统在西汉尚未形成,所以西汉的经书抄本多介于今文与古文之间。据王葆玹先生考证,马王堆帛书和银雀山汉简都是用隶书体写于汉初,而用字往往与许慎、郑玄等人所说的古文一致。[B] 由此可见,古文经很可能有今文抄本,而今文经也可能有古文祖本。如人所共知的《今文尚书》,此书用战国古文写成,在传授过程中,古文本写成今文抄本,逐渐形成《今文尚书》。 今古文经学不仅在文本上有相通的地方,而且汉代的经师们也大多是今古文兼通,时时表现出混淆今古文的立场。刘向在汉宣帝时为《春秋》谷梁派的代表人物,桓谭《新论·识通》云:“刘子政、子骏、子骏兄子伯玉,俱是通人,尤珍重《左氏》。教授子孙,下至妇女,无不读颂者。” 《汉书·楚元王传》引刘向于汉元帝时所上疏云:“周室多祸,……郑伤桓王。”杨树达先生对此句的解释为:“伤王事但见于《左氏传》,《公》、《谷》二传并无之。然则(刘)向虽持《谷梁》义,亦时兼用《左氏》之说也。”(《汉书窥管》卷四)从以上材料可见,刘向虽然为今文经学的代表,但他也研习古文经,并不排斥采用古文经说。 刘向之子刘歆的《移让太常博士书》是公认的古文经学的代表作,文中说:“是故孔子忧道之不行,历国应聘,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乃各得其所;修《易》,序《书》,制作《春秋》,以纪帝王之道。”学者们通常以为,古文家眼中的孔子是史料的编修者,今文家才将六经归为孔子所作。[4]P9刘歆认为孔子制作《春秋》,恰恰是今文家的立场。王葆玹先生有论:“《汉书·艺文志》由刘歆《七略》删成,书中屡次称颂孔子而不提周公,如说儒家‘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在这圣王统绪之中有孔子而没有周公的位置,可见古文经学未必尊崇周公超过孔子。”[5]P573在东汉,兼通今古文经的经师比比皆是,如马融、许慎、郑玄等,不仅精通古文经,而且精通今文经。 事实上,汉代的今古文之争多是利禄之争而非学术之争,学术之争的根本原因是为了维护利禄。杨天宇先生曾言:“至于博士们一致反对立古文经的根本原因,则是为了垄断利禄之途,不愿古文经学派出来跟他们争饭碗。”[6]也就是说,汉代的今古文之争集中表现在今文经学家与古文经学家争立学官上。今文家为了保持学术上的统治地位,当然要竭力反对古文家,但是只要不争立博士,两派便可相安无事。 如上所论可知,汉代的今古文之争并不是泾渭分明,水火不容。由此我们便不难理解为什么作为今文经大师的戴圣在纂集《礼记》时收入诸如《奔丧》、《投壶》这样的古文经作品。由于钱玄先生把汉代今古文之间的对立看得过重,于是便认定作为今文经学家的戴圣不可能采用古文经,这样的看法与汉代今古文之争的实际情况是不相符的。 三 《汉书·艺文志》曰:“汉兴,鲁高堂生传《士礼》十七篇,迄孝宣世,后仓最明,戴德、戴圣、庆普皆其弟子,三家立于学官。”可见西汉初《仪礼》便十分流行。《仪礼》多为士礼,对于结束了楚汉战争,实现了大一统的西汉王朝欲建立一套朝廷礼仪制度来说,是远远不够的。为了弥补礼制的不足,西汉的礼学家们采取了以下几个途径来进行弥补。其一是“推士礼而致于天子。”(《汉书·艺文志》即从《仪礼》十七篇所记的士礼推导出天子之礼。其二是礼学家们自撰礼文或礼说,汉初的叔孙通曾撰《汉仪》十二篇(《后汉书·曹褒传》)、后仓撰《曲台记》就是显证。其三是杂采当时所可能见到的各种记文以备朝廷议礼或讲礼之用。如汉宣帝于甘露年间召集诸儒讲论五经于石渠阁。其议有曰: 《经》云:“宗子孤为殇。”言“孤”何也?闻人通汉曰:“孤者,师传曰:‘因殇而见孤也。’男子二十冠而不为殇,亦不为孤,故因殇而见之。”戴圣曰:“凡为宗子者,无父乃得为宗子。然为人后者,父虽在,得为宗子,故称孤。” 圣又问通汉曰:“因殇而见孤,冠则不为孤者,《曲礼》曰:‘孤子当室,冠衣不纯采。’此孤而言冠,何也?”对曰:“孝子未曾忘亲,有父母,无父母,衣服辄异。《记》曰:‘父母存,冠衣不纯素;父母殁,冠衣不纯采。故言孤。言孤者,别衣冠也。”圣又曰:“然则子无父母,年且百岁,犹称孤不断,何也?”通汉曰:“二十而冠不为孤,父母之丧,年虽老,犹称孤。”(《通典》卷七十三《继宗子议》) 此所谓“《经》云”者,见于《仪礼·丧服》,所谓“《曲礼》曰”者,见于今《礼记·曲礼》,所谓“《记》曰”者,大概是《曲礼》的逸文。可见当时的经师们都各自拥有篇数不等的礼的《记》文。这些记文为当时的经师们所熟悉,故在论辩的时候能够运用自如。戴圣引用《曲礼》至少可以说明他对《礼记》中的一些单篇已十分熟悉。杨天宇先生推断:“今所见《礼记》四十九篇的初本,很可能就是在这个时期(石渠阁会议前后)由戴圣抄辑而成的。”[7]P2 《汉书·艺文志》云:“《礼古经》五十六卷;经十七篇;记百三十一篇;《明堂阴阳》三十三篇;《王史氏》二十一篇。” 《汉志》所言“经十七篇”乃高堂生所传《仪礼》十七篇,“古经五十六篇”和“记百三十一篇“是孔壁中书以及河间献王所献之书。关于孔壁中书及河间献王所献之书,《汉志》的记载如下:“《礼》古经者,出于鲁淹中及孔氏,与十七篇文相似,多三十九篇。”又云:“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汉书·景十三王传》记载道,献王“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学好古,实事求是。从民得善书,必为好写与之,留其真,加金帛赐以诏之。于是四方道术之人不远千里,或有先祖旧书,多奉以奏献王者,故得书多,与汉朝等。……献王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 可见,孔壁中书以及河间献王所献之书都有经有记。清人钱大昕曾作出分析:“小戴《记》四十九篇,《曲礼》、《檀弓》、《杂记》皆以简册重多,分为上下,实止四十六篇,合大戴之八十五篇,正协百三十一篇之数。”(《二十二史考异·解汉志所谓记一百三十一篇》)钱氏之说甚为有理。李学勤先生也认为:“《汉志》的‘记’百三十一篇便包括孔壁所出和河间献王所得两个来源。”[2]大小戴《礼记》一百三十一篇正是孔壁中所得及河间献王所献的《古文记》。《汉志》虽然没有以书名的形式著录《礼记》,但实际上是包括于《古文记》一百三十一篇之中。 据孔颖达《礼记正义》所引郑玄《三礼目录》可知,《礼记》的每一篇都有此于《别录》属于某类的记载。如《曲礼上第一》,《目录》云:“此于《别录》属制度。” 《月令第六》,《目录》云:“此于《别录》属明堂阴阳记。” 《经解第二十六》,《目录》云:“此于《别录》属通论。” 《别录》乃西汉时期刘向所撰,因此,《礼记》的成书当在汉成帝命刘向校书之前。陆德明《经典释文叙录》云:“刘向《别录》有四十九篇,其篇次与今《礼记》同。”陆氏所言定有所据,决非空穴来风。 而近人洪业先生则认为《别录》并无四十九篇之叙录,只有《古文记》一百三十一篇 之叙录。洪业云:“窃疑刘向《别录》中并未著录四十九篇之《戴记》。《汉志》之‘记一百三十一篇’,本出于刘歆之《七略》,而《七略》殆沿《别录》耳。《别录》于‘记一百三十一篇’下,容或系以叙录,类别而区分之。为通论若干篇,制度若干篇,祭祀若干篇,吉礼若干篇,丧服若干篇等耳。郑玄沿旧说尽隶《戴记》四十九篇于向所著录各书。”[8]序洪业先生在当时的疑古思潮的影响下,对传统文献的记载总是持有怀疑的心态,在对《礼记》的成书问题所做的探讨上也是如此。不过由于证据的不足,洪先生的立论当然应该受到重新审视。据前面所论,这一百三十一篇《古文记》正包括《礼记》四十九篇,一百三十一篇《古文记》之叙录当然包括《礼记》四十九篇之叙录。 [A]详见洪业:《礼记引得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钱玄:《三礼通论》第34-48页,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李学勤:《郭店简与〈礼记〉》,载《中国哲学史》1998年第4期;杨天宇:《礼记译注》第1-3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B]据王葆玹先生举例,《周礼·小宗伯》郑玄注引郑司农说:“《春秋经》‘公即位’为‘公即立’。”而“位”字在马王堆帛书和银雀山汉简均作“立”,与古文经一致。……《仪礼·觐礼》郑注云:“古文‘尚’作‘上’。”而马王堆帛书《老子》“不尚贤”写为“不上贤”,“吉事尚左,凶事尚右”写为“吉事上左,凶事上右”,与古文经的用字一致。(参见姜广辉:《中国经学思想史》第573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 [注释] [1] 钱玄. 三礼通论[M].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 [2] 李学勤. 郭店简与礼记[J].中国哲学史, 1998 (4). [3] 李耀先. 廖平选集(上)[M].成都:巴蜀书社,1998. [4] 朱维铮. 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1983. [5] 姜广辉. 中国经学思想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3. [6] 杨天宇. 略论汉代今古文经学的斗争与融合[J]. 郑州大学学报, 2001(2). [7] 杨天宇. 礼记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8] 洪业. 礼记引得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3. 原载:《儒藏》2006年10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