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亘古疑案 《庄子·秋水》篇首《百川灌河》一段,是被古代汉语和古代文学的各种选本收录的家喻户晓的名篇: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常见笑于大方之家。”[1]248 此段有两处常见疑难。一是“旋其面目”。云“旋其面”足矣,何以再出“目”?上古时“面目”虽偶有连用,但都作主语,作宾语无有同例,故今一般多视为连类而及,将“目”字作无义论。二是“望洋”一词。此词古今异说纷呈,今虽一致识同为联绵词,在“望洋向若而叹”句中作状语,但义解仍有分歧,且无一使人满意(详下)。《庄子·秋水》的“望洋”是该词之最早见例,关系到其后广见于文献的该词的正确释义,也关系到此段的“面目”、句读以至文本解读,还关系到词义训诂和联绵词研究中一些原则问题。因此,本文一遵严格的训诂程序,试为新诂,以还《庄子》的本来面目,并廓清该词研究中的种种迷雾,辨明是非得失,解此亘古疑案。倾数岁潜虑,以正于有道焉。 二、一个模糊不清的“联绵词” “望洋”旧训大率有二。一是仰视貌。《庄子》本句《经典释文》“望”作“盳”。书引司马彪、崔譔云:“盳洋犹望羊,仰视貌。”郭庆藩《集释》以“望阳”为正体,云“太阳在天,宜仰而观,故训为仰视”[1]248。谓河伯仰视海神而慨叹。二是远视。据《孔子家语·辩乐解》“旷如望羊”王肃注:“望羊,远视也。”谓河伯远望海神而慨叹。今则普遍将《庄子》的“望洋”作为联绵词,而且是“不得分释”、不能“望文生训”[2]57的联绵词之经典一例。自20世纪60年代王力《古代汉语》文选《百川灌河》于“望洋向若而叹”首次注“望洋,连绵词,仰视的样子”[3]91,迄今各种古汉语教材、专著、词典凡及“望洋”多承袭不违。也有不置可否地合二为一,如《辞源》、《辞海》“望羊”条均释为“仰视貌,一说远视貌”,《汉语大词典》“望羊”条释为“仰视貌,远视貌”。传统医学领域也或有讨论,如著名中医史家范行准考“望洋”为“(近视者)望远之状”(注:范行准《中国病史新义》第十三编第七节之《近视》部分专考《庄子》“望洋”,谓此是“当时某些地方人称‘近视’的名词”,“以‘望阳’为‘近视’者,即微敛眼睑以为望远之状”,大体还是远视义。)。虽取义有异,但认同联绵词则一。更有系联同源联绵词以求新义者。俞敏谓《庄子·秋水》的“望洋”是“m-d-根的连绵字,跟它同根的还有沐突、懵懂、莽荡、酩酊……多至哪!意思都是迷忽一类的,也都不能拆开讲”[4]53-54。后来蒋礼鸿将《庄子》的“望洋”与敦煌变文的“忙祥”,唐宋文学中的“茫洋”、“芒羊”系为同义衍变的一词,并称“《庄子》的‘望洋’,其实是失其所恃而迷惘昏眊的意思,解作仰视,意思并不切合”[5]322。继之,有联绵词研究者更集俞、蒋说而将“望洋”扩充为含魍魉、网两、盲羊等凡17个联绵词的大词族,定“声式为明-/来-,义根为模糊不清的样子”[6]28。近时更有人批判“仰视”旧说而将“望洋”定声母为m-/j-,义根为模糊不清,连同“望羊”、“望阳”、“盳样”系入蒋文的“芒羊”,作模糊不清义的本系,再引申为迷惘、徘徊等四义,并系联26个词,汇成凡35个词,以“望洋”为本源的同源联绵词大家族[7]13-14,以此更坚证“望洋”为模糊不清义。今所见通过系联同源联绵词产生的“望洋”新解,连上所举,计有迷忽、迷惑、迷惘、糊涂、疑惑、迷惘昏眊、模糊不清等近十个义项。对以“望洋”为源的同源联绵词的系联,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但笔者认为,上述古今训诂皆未顺恰。旧训“仰视貌”语焉不详,确实难解:谓之仰视,是身仰、首仰还是目仰?为何要仰视着与海神言说?郭庆藩《集释》以“望阳”为正体所释,更误:河伯旋转“面目”主动向海神感叹,当是面对海神,何必仰身望太阳?“远视”解也不通。“望”本即远视义,取义于“望”已足,“阳”、“羊”、“洋”诸字何解?再说河伯转身面对海神抒发慨叹,两者当不会有太大的距离,何须远视?也许旧训皆不能使文义顺恰,到现代语言学昌明的今天,遂引发了人们以声音为枢纽,用词源学的方法,通过系联更多的同源联绵词,以冀求“望洋”满意的新解。但综观这些系联的同源联绵词,主要出于南北朝以后的文献,如上举蒋说从声韵相近而将《庄子》的“望洋”与敦煌变文《八相变》的“忙祥”,唐人孙樵《骂僮志》、欧阳修《憎苍蝇赋》的“茫洋”,陆游诗中的“芒羊”等中古以后的三词系联为同源词(注:按,蒋文共引四例,为敦煌变文《八相变》:“太子……颜色忙祥,忧愁不止。”孙樵《骂僮志》:“孙樵既黜于有司……茫洋若痴人之冥行。”欧阳修《憎苍蝇赋》:“委四肢而莫举,眊两目其茫洋。”陆游《腊月十五日午睡觉复酣卧至晚戏作》诗:“枕痕著面眼芒羊,欲起原无抵死忙。”),别无他证,以否定“仰视”旧说,立“迷惘昏眊”新解,殆有舍近求远、异源系联之嫌。更成问题的是,此类新解大率以迷茫不明为义核,而凡是以不明为义核的新解最乖文理。君不见,河伯东行而至北海,见到茫无边涯的大海,对照出自己原先的陋识,幡然而悟,从而向海神抒发慨叹,说出一番富有哲理性的感悟之言。此时,河伯的神志特别清醒,是非格外清楚,怎么会迷惑、迷惘昏眊、模糊不清地“向若而叹”?可见,这真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联绵词”。 三、立足自身沃土索物、解物 一个词语在同时代及相近历史时期的文献中的用例是词义训诂自身的沃土。难道“望洋”的本词本证盖阙,以至非得舍近求远,从南北朝以后的文献寻找所谓同源联绵词以索义吗?答案是否定的。古今都认同《庄子》的“望洋”又作“盳洋”、“望羊”、“望阳”。“望洋”及其同音异形变体的用例在南北朝前的文献中并不罕见,而且不少有旧训新注。兹引录若干常见者: (1)《左传·哀公十四年》:“有陈豹者,长而上偻望视,事君子必得志。”杜预注:“上偻,肩背偻。望视,目望阳。”[8]2173杨伯峻注:“望视,仰视貌……大概背驼者目皆向上。”[9]1683-1684 (2)《礼记·内则》:“豕望视而交睫。”郑玄注:“望视,视远也。”[10]238 (3)《孔丛子·居卫》:“禹、汤、文、武及周公,勤思劳体,或折臂望视,或秃骭背偻,亦圣,不以须眉美鬣为称也。”[11]336 (4)《晏子春秋·谏上六》:“晏子朝,杜扃望羊待于朝。”[12]23 (5)《史记·孔子世家》:“有间,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远志焉。曰:‘丘得其为人:黯然而黑,几然而长,眼如望羊,如王四国,非文王,其谁能为此也?’”《集解》、《索隐》皆引王肃曰:“望羊,望羊视也。”[13]1925 (6)《论衡·骨相篇》:“禹耳三漏,汤臂再肘,文王四乳,武王望阳,周公背偻,皋陶马口,孔子反羽。”[14]111-112 (7)《论衡·语增篇》:“武王之相,望羊而已。高祖之相,龙颜隆准……夫相多于望羊,瑞明于鱼鸟。”[14]43 (8)《白虎通义·圣人》:“又圣人皆有异表……文王四乳,是谓至仁,天下所归,百姓所亲。武王望羊,是谓摄扬,盱目陈兵,天下富昌。”陈立疏证引《孔子家语》王肃注:“望羊,远视也。”“摄扬,盖远视之貌。”[15]339-340 (9)《释名·释姿容》:“望羊,羊,阳也,言阳气在上,举头高,似若望之然也。”[16]1036 (10)《太平御览》卷八四引《春秋元命苞》:“文王龙颜、柔肩、望羊。”[17]396 (11)梁元帝《金楼子·兴王》:“周武王发,望羊高视,齿,生而有光。”[18]6又《立言》:“子思云:禹、汤、文、武、周公,或勤思劳体,或折臂望羊,或秃骭背偻……圣贤在德,岂在貌乎?”[18]74 (12)《孔子家语·辨乐解》:“有间,曰:‘孔子有所谬然思焉,有所睾然高望而远眺。’曰:‘丘迨得其为人矣,近黮而黑,颀然而长,旷如望羊,奄有四方,非文王其孰能为此?’”王肃注:“望羊,远视也。”[19]204 (13)沈约《宋书·符瑞志上》:“武王骈齿、望羊。”[20]765 以上诸例,前字均作“望”,后字则作“阳”或“羊”,即《庄子·秋水》的“望洋”、“盳洋”,如前引《经典释文》“望洋”作“盳洋”,云“盳洋犹望羊”,于此学人均认同无歧,但它们多被一些研究断为联绵词、仰视貌。如《论衡·语增篇》“武王之相,望羊而已”,虽明称为“相”,训者却谓“望羊为联绵词……它的意义是仰视貌”[2]57。《论衡·骨相篇》“武王望阳”,训者谓“望阳”是“联绵词,表模糊不清义”[14]13。不过可能由于实在太不像联绵词,故后来学者多舍弃或略用上述材料,而着重从南北朝以后文献寻找所谓同源联绵词。而令人惊讶的是,近半个世纪以来,使用上述材料探讨或阐述“望洋”的书文无虑数十百,却无一对联绵词说“不”。直至近时,方见到一篇短文,举证上引部分例,体会其当是“生就的头向上仰、目望上视的特殊长相”,但依然不敢触动联绵词一根毫毛,还是表白“望洋,又作望洋、望佯、望阳,是个联绵词,中古以前常见使用”,谦称自己的立义只是“补义”(注:见连登岗《“望羊”补义》,载《辞书研究》2005年第3期,第200-202页。)。 先不论“望洋”及其变体究竟是什么词,但从词意看,在以上诸例中,分明是表示眼目的一种长相、病相,如陈豹、周武王(第1、第7等例);也可以作一时的与此眼病相仿的眼相,如学得文王“为人”的孔子、待于朝的杜扃(第4、第5等例)。此种眼病又称“望视”,见上引第1例《左传》杜预注。第3例与第10例叙同一事,一作“望羊”、一作“望视”,也可证。进一步查考而知,此种眼病非近视眼,其早期医学名称是“”、“戴目”、“戴眼”,后者又作“眼戴”。《仓颉篇》云:“,目病也。”《说文·目部》:“,戴目也。”徐锴曰:“戴目,目望阳也。”[21]65段玉裁注:“戴目者,上视如戴然,《素问》所谓‘戴眼’也,诸书所谓‘望羊’也。”[22]134按,徐、段说是。“戴眼”为一病症名词,首见于《黄帝内经》[23]261。戴,上也;眼,指眼之睛,即眼瞳。戴眼之病相表征有二:一是眼瞳上而不转。《素问·诊要经终论篇第十六》“戴眼反折”王冰注:“戴眼,谓睛不转而仰视也。”[24]21唐代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卷八第二亦谓“眼戴睛上插”,而“瞳子高者,太阳不足”(《素问·三部九候论篇第二十》)[24]29。(日)丹波元简引张文虎曰:“瞳子高者目上视也,戴眼者,上视之甚而定直不动。”[25]118戴眼之甚,即为临死之状。《素问》同篇曰:“戴眼者,太阳已绝,此决死生之要,不可不察也。”[24]29二是眼白下而多。唯双睛上翻,必然眼白多露,故《广韵·平山》曰:“,人目多白”[26]79,亦即《周易·说卦》所谓“多白眼”。要之,“望羊”的病相是眼白多而在下,“眼睛上翻,不能转动”[27]225,而非仰首、仰身。方以智《通雅·身体》用方俗语训释:“目望阳曰望视,见《春秋传》。今曰羊眼人。”[28]634今吴方言区仍有“羊白眼”一词,西北有的方言名“高望”[29],皆指眼白多而偏下、瞳仁小而偏上且不转的眼病、眼相。 由此可见,“望羊(洋)”为称眼病、眼相之词,不仅有早期文献使用和医学文献的大量依据,而且古代的语言大家徐锴、方以智、段玉裁辈早已言之,今人囿于联绵词而不顾,惜乎! 四、释词形、词性,定“上视”、“远视”二义 词之所表物性既明,其词形与词性也可知。盖“望”为正字,《经典释文》作“盳”,云“又音望,本亦作望”[30]382,故“盳”当是“望”的通假字。“望羊”,望视之状如同羊眼。《后汉书·五行志》“羊祸”李注引郑玄曰:“羊,畜之远视者也,属视。”[31]3302上视与远视相通(见下),故“望羊”乃示如望视之羊,以喻此病相。“望阳”,《释名》作“羊”声训,言“阳气在上,举头高,似若望之然”,将此眼相描绘成如同举头仰视太阳,显然穿凿。此眼相与举头望太阳无关,故当视为因误解其病相而易“羊”为“阳”,“阳”当视为“羊”的同音通假。“望洋”,显然以文中北海大水之景而用“洋”,但于义无取(注:“洋”的海洋义至宋代才见,早期是“大水貌”。玄应《一切经音义》卷九“洋铜”注引《三苍》:“洋,大水貌也。”故显然乃涉《秋水》本篇的东海“不见水端”之大水而用“洋”,但不能从望大水而想像出模糊不清、迷惘之类意义。),也当视为“羊”的同音通假,故《经典释文》训为“望羊”。然则连“盳洋”凡四形而一词,其中最能表现眼之病相的无疑是“望羊”,故在文献中使用最多,又常作训释词,当为正体。《释名》、郭庆藩《集释》以“望阳”为正体,未可从。审察所有的“望羊”(包括“望洋”、“望阳”)用例,不难发现其使用的语法特点:它主要作人名、眼目词的陈述语,多作谓语,即总是出现在“某某(人名)望羊”、“目望羊”、“眼望羊”、“视望羊”之类的结构中;偶作动词或介词宾语,如“眼如望洋”(第5例)、“多于望羊”(第7例)之类,活用为名词,且从不修饰动词。由此可见,“望羊”(包括用“阳”、“洋”诸体)是以偏正结构喻指人眼态相的形容词,表示如望视之羊的样子。若定为名词,无“的样子(貌)”之义,仅成望视之羊,不见喻意,也不能解释其词义何以均为动词义,故不可取,当然与联绵词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了。 对照“望洋”之物性——眼相,不难看出,旧训“仰视貌”并非荒诞不经,但因不解物性而表义模糊,通常还使人以为仰首而视。今可明其为一种眼病之相,是眼瞳不转而向上视的样子,别人看来是上视,在他是常视,更非特意仰身仰首向上视;当然,也包括特意仿此病相者,其人眼上视,但也不会仰首仰身。据此,“望羊”可释为:形容一种眼病之相,定睛向上视的样子。简言之,定睛上视貌,一种眼病相。此是“望羊”的本义。检上引诸例,若合符节。第1例“上偻望视”,是俯首弯背而望羊。杨伯峻解为:“望视,仰视貌……大概背驼者目皆向上”,大体得之。此例最能说明“望羊”只是眼相,并非仰首,将“仰视”改为“定睛上视”,更善。第4例,或释为仰视貌或远视貌,孙星衍通为“仿佯”。按,乐人虞入宫与景公共乐而变齐音,又使景公晨兴未莅治朝听政,杜扃对此极为愤慨,遂望羊而待,作此奇相示愤,以引人注意,故此“望羊”宜释“定睛上视貌”。唯其上视,使晏子问故,社扃以上述事对,终如愿使晏子听而谏君。第6、第7、第13诸例均表武王病相,皆宜释为“定睛上视貌”。第3、第10、第11三例及第9例《释名》之训,亦同上义。 但是“望羊”还有引申义。古人“远视”之训亦非无据妄说,当别立一义。盖“望”本就是远视义。《玉篇》:“望,远视也。”[32]132目上视与平视不同,因其视域较空旷,本质上也可谓远视,故“望羊”可从上视引申为远视。但鉴于其为上视态下的远视,与“望”、“眺”等一般远视应有小别,遂可以释为“定睛向高远视”。简言之,定睛高远视。上引第12例《孔子家语》所状“高望而远眺”即此。同时,“望羊”者之上视的眼相,常给人自高、自负的感觉,故引申为高远视义,时常用于有异志、有抱负者。其义不表自然态眼病相,而表一种器宇轩昂的眼相。检上引诸例。第2例中“望视”用于动物,可就简释为猪眼远视。第5、第12例为一事,述孔子学鼓琴于师襄子,师授《文王操》,文王是“眼如望羊”,“得其为人”的孔子神态是“高望而远志”,“高望而远眺”。记同一事的《韩诗外传》还作“邈然远望”(注:按《韩诗外传》卷五:“……有间,曰:‘邈然远望,洋洋也,翼翼乎。必作此乐也。默然异,几然而长。以王天下,以朝诸侯者,惟其文王乎!’”),故此二“望羊”引王肃注“远视也”,不误。今可谓定睛高远视义。第8例,陈立《疏证》引王肃注大体不误,但有关词误训。按,“摄扬”非联绵词,“扬”通“阳”,指阳气;摄,收敛义。望羊者,瞳子在上、阳气不足,故“摄扬”即谓瞳子在上。但此重在表武王心志,非表一般病相,故可译为“定睛高远视”。“盱”是“张目”(《说文·目部》),凡望羊者必是多见眼白的张目态。此例可谓文献中难得的对“望羊”最具体的描写、诠释,最可表明“望羊”者必张目。 “望羊”此二义不仅见于上古至南北朝间,也沿用于后世。如: (14)郎中长孺子视望阳,目为“呷醋汉”。汜水令苏征举止轻薄,目为“失孔老鼠”。(唐张《朝野佥载·卷四》)[33]68 (15)怕雨望晴心不歇,白头搔尽眼望羊。(宋李之仪《路西田舍示虞孙小诗二十四首》)[34] (16)(雷渊)为人躯干雄伟,髯张口哆,颜渥丹,眼如望洋,遇不平则疾恶之气见于颜间,或嚼齿大骂不休,虽痛自惩创,余亦不能变也。(元脱脱等《金史·雷渊传》)[35]7181 以上“望羊”、“望洋”、“望阳”三形皆具。第14例谓长孺子有此眼病之相,视人与物总如定睛上看,一似喝醋酸甚而皱眉、瞪眼、发呆之态,故被谑称为“呷醋汉”。第15例形容一直仰望天宇,希冀见到太阳出来,此“望羊”自然也指定睛上视,一似眼病者之状。第16例形容雷希颜体态魁伟,血气方刚,豪气冲霄,其眼常定睛高远视。盖雷氏器宇轩昂,其眼必作此相。《金史》作“望洋”,而《元文类》卷五一载元好问《雷希颜墓志铭》作“眼如望羊”,两者同,均表高远视义。由此足见唐以后“望羊”仍然三形二义。此数例若解为迷忽、迷惘、模糊不清之类,明显不通。 至此,我们可以断言:由《庄子》发端的“望羊”一词,包括“望洋”、“望阳”诸体,绝不是联绵词,从来不入m-d-或明-/来-之类的同源联绵词词族,也与明代以后形成的“望洋兴叹”无涉,而是自成系统。在古汉语中常有二义:(1)定睛上视貌,形容一种眼病相;(2)定睛高远视,指有心志、有抱负者眼相。(1)义多用于此眼病者,也可用于仿此眼相者;(2)义多用于无此眼病者,但也可用于此眼病者。区分点是:如只表病相,解作定睛上视貌;如重表心志,则宜解为定睛高远视。由此对文献中“望羊”可准确选义。上举诸多用例中,周武王数例最能表明二者之别。从诸例可见,武王确实是眼目望羊者。但第6、第7、第13例的“武王望阳”、“武王望羊”,都与疾病异相词相比肩并出,就当解为眼睛定定地上视的样子,以显见其眼病之相。而第8例的“武王望羊”,前后都在褒扬武王,表其心志,故解为定睛高远视义,方能顺洽。 五、新诂、新句、新解读 训释了“望羊”的二义,《庄子·秋水》中最早的“望洋”义训可一朝定谳。 这里首先涉及句读。今所见《庄子》注本“望洋”前面都是“面目”连用,“望洋”与下连接,修饰动词“叹曰”。此是误读。“望羊”主要作人名、眼目词的陈述语,即谓语,偶作动词或介词的宾语,但从不修饰动词,则此处“望洋”必须与“目”结合。故此数句当标点为:“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如此标点,将长期误合的“面目”分开,“目望洋”就与“望羊”的普遍用法相一致;同时,也自然解决了“面目”难析之苦,还二词在上古不连用的原貌,一举而两得之。然后,面对正确文本,可以选义:河伯下面的叹言是自省、自愧、自责,非表河伯的抱负、大志;且与海神近距相对,不需作远视,故必取本义定睛上视貌。于是上引此数句可译作:“这个时候,河伯开始回转他的面孔,眼睛定定地上视的样子,朝着海神慨叹……” 原来“望洋”并非表河伯仰首视天,更非神志模糊不清,而是有此眼病之相,眼白多而下,眼瞳小而上,不转动,如此而已。但如此诂释,就必然带来对文本新的解读。庄子赋予河伯“目望洋”,当寓意丰富、深刻:(1)刻画出河伯外形之丑,与下面海神听了河伯一番“反思”自愧之语后评说“今尔出于崖涣,观于大海,乃知尔丑”[1]249云云,正相呼应。(2)是否有影射作用?前引诸例可见,周武王、周文王、孔子等皆目“望羊”,《秋水》全篇通过海神与河伯七次问答,否定“汤、武争而王”,批判孔子“自多”博学,河伯是否被巧妙地贴上儒家徽号?“望洋”的新诂,无疑将给《庄子·秋水》带来修辞学、文学、哲学上新的解读,此不赘述。 六、结案 “望洋”(包括“望羊”、“望阳”)诂定,遂可结案。 该词为什么长期误作联绵词训诂,久无达诂?从方法论看,误因有二:其一,词义训诂只释名而不解物。迄今训诂学总结的声近义通、以形索义等方法,基本在纯语言层面,即属于“释名”。但是词义训诂的基本大法——释名解物,却一直被忽视。所谓释名,是在语言层面揭示所诂名(词)的理据;解物,是在文化层面揭示有关物或事的本质、特征。与“名”有关的物事有两类:一是直接物事,如很多名物词;一是间接物事,隐于各种动词、形容词甚至虚词背后。只有循名责实,既释名又解物,方完成科学的词义训诂。当然,有些词义并无相关物事而只需释名,但必须按照基本法,先予索物、辨物以知其有无。《庄子·秋水》的“望洋”就属间接物事。表现在文献中是一般语词,但是稍察文献用例不难看出这是一种眼的长相、病相,则理当首先从医学上解明此相,然后释名。传统训诂虽未明确提出,但已认识此基本法,故方以智、段玉裁辈已在释名时解物,所训仰视貌、远视义已具合理内核。但是到了现代,语言学独立专精的同时,反而不知词义训诂的大法,不解物而不懂物,只握联绵词的宝剑,将“仰视貌”无情砍杀,将“望洋”早期文献用例曲解为联绵词或以为无用而悉数抛弃,对传统训诂中方、段辈的高论弃若敝屣。不解物,自然名也误释,词义岂能确诂? 其二,对联绵词存在误识与误诂。首先是误识。作为表示一个语素不可分割的联绵词,有纯音构词和语法、修辞构词两类。前者是以声定名状物的名词、形容词和音译词,后者是在古汉语单音节词基础上按一定结构组合并长期使用凝固而成的,故其中不少在早期往往不是联绵词。此为词义古今差异在联绵词中的表现。即使将后世的“望洋”误为联绵词,也当怀疑《庄子》“望洋”的非联绵词性。因为它又可作“望视”,表明“望”可单用;“洋”、“阳”、“羊”都是同音变体,除了“望洋”叠韵,几无联绵词的特征。然而在第二字尚不解、词义尚模糊(取“仰视貌”)的情况下,不顾联绵词的特征,仅依据两字的叠韵就定性为联绵词,何其主观、武断。联绵词成了难解双音词的免检通行证。更错误的是嗣后的联绵词训诂。仅仅将不能顺洽文义的旧训贴上联绵词的标签,于事无补,于是必然引发研究者不断地通过因声求义、系联同源联绵词寻求“望洋”的新义。联绵词因声求义,应该与假借、同源的研究一样,必须坚持音义结合,不能只顾声音,不顾意义。诚然,联绵词可见其声,难见其义,但都蕴于文献用例,因此通过音转声通所求之义,最后必须经过文献用例的验证才能成为该联绵词之义,不经验证者尚非其义,此为联绵词训诂的音义结合。但是已有的训诂却相反:先将“望洋”完全声化,连“望”也变成纯音字;然后着眼于声纽,设明-/来-、m-/j-之类的“声式”,系联汉代以后经过声转的联绵词,排除大量见于汉代的“望羊”、“望阳”诸体,而且最后都不用“望洋”诸体的用例(包括本句“望洋向若而叹”)验证。如此系联所谓同源联绵词而推溯的新义当然与“望洋”无关,无怪乎所有以同源联绵词训释的种种新义置于《庄子》“望洋”本句皆不可通。此种联绵词训诂,是只顾声音、不顾意义的典型。如此年复一年,自然使“望洋”离真正的本义越来越远。 由此可以结案:只释名而不解物,故词义不能确诂;对联绵词的误识与误诂,又阻塞了“改邪归正”之路,两者遂导致了近半个世纪的“望洋”从一般训诂疑案变为联绵词训诂错案。但是结案后,还留下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望洋”一词“联绵”了近半个世纪,久无达诂,不能顺解文献,但为什么长期未遭任何质疑? 【参考文献】 [1] 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影印《诸子集成》本,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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