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秀的学术著作应该才、学、识、趣兼具,是可谓四美;研究取径应聚合文献与理论之长,是可谓两难。近读陆林先生《知非集:元明清文学与文献论稿》 ,堪称四美具、二难并之佳构。是书收文凡36篇,分为戏剧研究、小说研究、诗文研究三个部分。先生多年致力于古典戏曲理论和文献研究、明清文学史实和实证研究、清代文言小说整理研究等,成绩斐然,学人共睹。《知非集》所收虽远非作者的全部文字,但亦能大体反映作者治学二十余年的心路历程和文采风范。 《知非集》最突出的特色是问题意识明确,不著空文,每篇论文均有新意,识见独出,可圈可点。作者稔熟文献,厚积薄发,能够言人所不知,见人所不见。书中收录的《〈晚明曲家年谱〉金圣叹史实研究献疑》、《文学史研究走进“过程”的创获与艰难——〈王渔洋事迹征略〉阅读札记》、《〈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初读——有关作者史实缺误商兑补苴》诸文,均是商补前贤时修著述疏失之作,其“新”不言而喻,自可置之毋论,其它文章同样胜义迭出。如《元人赵半闲〈构栏曲〉漫论》一文据其首次发现的《构栏曲》一诗,见微知著,结合元代戏剧演出情况,论析了元代戏曲文化的民间性和自娱性,论文体现出的高度的学术敏感源于作者对元曲文化的全面把握;《金圣叹早期扶乩降神活动考论》一文,钩稽群籍,索隐探赜,系统梳理泐大师在叶绍袁、钱谦益、姚希孟、戴汝义诸家之相关扶乩活动,深入剖析金氏早期处世心态及人际关系,结合金批《水浒》,详细查考早期降神行为对其文学评点产生之影响,持论有据,见解精到,洵为金圣叹研究之最前沿成果,正可为章培恒先生在为王靖宇《金圣叹的生平及其文学批评》作序时,有关“陆林教授对金圣叹生平、交游所作的一系列考证就是必须而有益的工作”的褒奖,添一新的佐证;《文言小说家“清凉道人”考》一文,仅据作者之署名,指出山东图书馆藏有其所撰稿本一种,又拈出嘉庆年间研云楼原刊本《听雨轩笔记》及嘉庆修《德清县续志》稿本,进而论定了绍兴方志《越中杂识》、文言小说《听雨轩笔记》、汇编类丛书《悔堂手抄二十种》及史部史评类《论古杂存》等四种古籍的著作权和清凉道人的生卒年问题。全文旁征博引,左右逢源,逻辑严密,发凡起例,举重若轻,寥寥两千余字,成功解决了多个疑难问题,破旧立新,倡言确凿可信之说,视野开阔,议论纵横,非积学有年者所不能办,以“示人轨则”誉之毫不为过。这种创新精神贯穿全书始终,即使在序跋体与评传体篇章中,我们也能不时看到作者独出心裁的议论与阐释;体现了“从文献入手研究明清文学史实,试图以实证和阐释相结合的方法,去探索文学家的生存状态、人际关系、创作实迹以及相关文学文献的基本事实”(自叙)的学术取向。 《知非集》具有治学方法论上的指导意义。作者文献功底出类拔萃,考辨功夫亦是炉火纯青,抽丝剥笋,审慎谨严。各篇论文均关涉经史,贯通群籍,出入古今,是是非非,不为凿空之论。就援引范围之广而言,有人或颇不以为然。诚然,在电子文库普及、某些珍本古籍易得的当下,坐拥万卷似乎举手可致,殊非难事。但以此论加之《知非集》,则大谬不然,适足以显论者之肤浅而已。书中诸文撰著之时,电子资源远非今日之普及,此点容易理解,姑置毋论,即使退后一步说,作者爬梳所见之诸多稿本、钞本、刻本,览阅查验之众多年谱、方志、碑铭,其电子文本不必说时下尚无,即便数年之后,亦难言其必有。作者辛勤学海,沉潜多年,博观约取,自得其乐,学识与功力相应,华章共朴学同辉,书生本色于中历历可见。更为重要的一点,学人万万不能忽视,电脑不能代替人类思考。网络时代给我们提供了巨大方便,但读书与成文是未必相连的两个问题,正如炉锤锻刀之寻常铁匠与持刃血仇之绝世高手,二者相差甚远,罕能兼擅。资料之价值并不在其本身,而在于学人赋予之意义;书籍之有用与无用,亦与其罕见或常见无关。只眼须凭自主张,是读者的学识,使其能够慧眼独具,“化废为宝”,探骊得珠,赋予无生命之资料以灵动丰富之意味。就此层面而言,览阅之博还须有识见之精作根基,否则入得书山徒得琳琅满目而炫目,电脑在侧惟有无从入手而束手。《知非集》于珍稀古籍与常见图书兼收并蓄,不避雅俗,作者腹有诗书,触类旁通,得心应手,推陈出新,其考论思路堪称模范。仅以《〈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初读——有关作者史实缺误商兑补苴》一文为例。 是文专就古人姓名、籍贯、事迹、传记诸客观层面对当代学人著述之遗缺与失误进行纠补。《中国文言小说总目提要》书中多有谬误与缺漏,陆先生对此作了实事求是的评价,发论不可谓不中肯,字里行间,处处流露出以学术为立身之本、予治学以度世金针的古道热肠。先生依据自己手头现有之书与平素之读书笔记,指摘书中诸多误失与漏讹,根本原因就是对于文言小说史实研究之隔膜,以及该读之书未予观览、应查之书失于检点。先生明言仅据普通常见典籍即可将编者标明籍贯“未详”条目的三分之一明查确考,尘埃落定;对于书中绍介古人事迹行文屡见的“事迹未详”或“史传未载”,先生更是了然于心,列表补缺,详列九十余人之生卒年代与功名仕宦,表后所附录之主要参考书目十五种,亦绝非“藏在深闺”、凡人难睹之作。疏于查书、失于知书、亏于读书是先生为编者开列指明的病灶,亦堪作警醒学人之黄钟大吕。此文虽属书评,却是一例的大手笔,采铜铸钱,自出机杼,胸罗百万,驱驰自如,既博且精,达乎化境。得之于心而后才能应之以手,娴熟群籍而后才能成此贝锦。章太炎先生曾经说过:“学者虽聪慧过人,其始必以愚自处,离经辨志,不异童蒙。”这种踏踏实实的基本功来自点点滴滴的积累与持之以恒的勤奋,由不得半点虚假。先生为文之用心,自在言下。当年《文学遗产》刊发该篇文章时,不仅配发了《期待优秀的书评》的编者寄语,并且从此“提高书评的规格,与论文同等对待”,亦可见此文的学术分量和影响。 《知非集》的典范意义还体现在“结集补注”体例的创立上。书中所收文字,最早的撰写于1981年冬,最迟的撰写于2005年春,时间跨度极大,三十余文皆已先后发表,不乏见诸《文学遗产》、《中华文史论丛》、《文献》等重量级学术刊物之作。结集成书之际,尽可汇聚原文,只字不改,含金量丝毫不减,学术品位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作者却未“挥手自兹去”,纯然辑编旧作,而是关爱有加,呵护备至,不厌其烦地对多数篇章进行了大量的增补修改工作。新加文字均以“结集补注”字样标明,出现在脚注之中,全书多达八十余处。这种体例全然出自作者的匠心独创,前此未见。诸多“结集补注”,或是充实例证,进一步证成文章论点:或是援引学界最新成果,加强论说的力度与深度;或是着意细节,辩驳论者之失;或是提示相关线索,裨益读者深入探研;或是自纠己误,一意求真。如《〈晚明曲家年谱〉金圣叹史实研究献疑》一文言及金氏友人沈起,由沈起师从、著述、秉性论其与圣叹相善绝非偶然。原文仅言沈氏师从查继佐,查氏曾改编过《西厢记》,结集补注云:“《罪惟录》传三十一《王嘉胤高迎祥诸部贼》查氏论曰:‘吴中金生圣叹批评此传为《第六才子书》,于文无害,而□别案无故见杀,耐庵、贯中之笔良可畏也。’(《四部丛刊》本)可见其对金氏的关注和同情。”在浩如烟海的文献中拈出一条确凿可信的史料,使得立论更加坚实雄辩。而《梅鼎祚与<青泥莲花记>》文中“结集补注”有谓:“《青泥莲花记》凡例首条文字为:‘其一在尚名行而略声色,然专以娼论。古昔家乐,亦称为伎,顾各自有主,列次姬侍,非可与人尽夫者等也,不在此内。’其中‘然专以娼论古昔家乐’两句,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中国文言小说参考资料》、中州古籍出版社1988年点校本《青泥莲花记》均标点为‘然专以娼论古,昔家乐’;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中国文言小说史稿》第162页更进而论述作者‘通过此书以娼论古,达到批判现实……的目的’。‘古昔’为陈词,似以‘专以娼论’为当。”简直可以视作一篇凝缩的学术论文。尤其难能可贵且令人赞赏者,在书中附记甚或提供全新的文献资料,动摇或订正自己的旧说,如《晚明杂剧〈鱼儿佛〉作者考》一文,出入佛典方志、目录说林,分析了湛然、胡湛然、散木湛然、古时月诸名姓之间的联系与区别,从改编者、原作题旨、古越里籍等层面切入,倾向肯定《鱼儿佛》杂剧为湛然圆澄所作,脉络分明,推断入理,应当说无懈可击,当初刊发之际编者亦即予以高度之肯定。孰料文末作者附记云:“其实拙文基本观点尚有未当之处。据近年来发现的《远山堂尺牍》等新资料,至少可以确证的是:释湛然,字号散木,绍兴人,所撰《妒妇记》传奇和《地狱生天》杂剧各一种。后者一名《听铃记》(似未见著录),由祁彪佳改编成《鱼儿佛》,经袁于令斧削点评后,收入沈泰选编之《盛明杂剧》问世。至于湛然散木与圆澄湛然,分属两人的可能性极大。换言之:释圆澄或许与《鱼儿佛》一点关系都没有。”诸多增补改易的文字之中,充溢的是高度的学术自省与自信,展现的是以学术为公器的胸怀与气度,更为重要的是,内中一以贯之的,是勤奋求实、精益求精的治学风范,昭示后学,其心可鉴。 《知非集》更为才学兼美之作,行文流畅圆润,处处不乏机趣与灵动。赏鉴《萤窗异草•宜织》,则云,“为了使人物形象在读者心中留下深刻印象,作者常借助特定环境的渲染来烘托情绪、映衬性格。如家宝、宜织的初会之地,便是一片明丽动人的景色:华衣少年倦息水边,秀色女郎洗衣溪畔;清清细流,绿绿柳荫,浅浅茵草,眷眷恋情,大自然的春意与小儿女的春情相映相通。紫色的纱衣,摇漾于碧色的溪水;雪色的肤颜,远景是赤色的桥杠(红桥暗寓千里姻缘一线牵的红线),又构成了一幅色彩绚烂的画面,对此怎不令人心醉神摇呵!”辞采华丽,文情摇曳;论及清代文言武侠小说,则谓,“对于武侠文学创作来说,清代真是一个绝好的历史环境。固然前有康、乾盛世,但身处康熙期,尚能感受到明清易代的悲怆,也不乏复仇起事的义士。乾隆前的雍正帝,传说其喜纳豪客异人并以阴谋篡得帝位,从而影响了后世的社会风气。嘉庆之后,历史沦入多事之秋,列强入侵,边事频仍,民间秘密武术社团也层出不穷。既然在实际的生活中活跃着豪士的身影,在动荡的时代里社会秩序又没有起码的保证,柔弱的心灵便极易转而呼唤武侠出山拯救乱世。加之古典武术发展至清代而登峰造极,武术文化渗透进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两地商业转运贸易日益发达,保镖行当遍布各地。这些,也每日每时提供着各式各样的武侠故事素材。因此,终清一世,武侠始终是个热门的题材,仅就笔者知见所及,就有近百位作家曾从事过文言武侠小说创作。”笃实醇厚,文约意丰。书中篇章,大多如是,以学术论文而兼有美文的品格与质地。谓予不信,读者自可展卷览读,拭目查验。 原载:《古籍整理研究学刊》 2007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