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浅解》一书是著述者梁启雄先生1958年定稿,1960年由中华书局出版的。后来又多次重印,迄今已五十多年了。虽云“浅解”,应属撰述者的谦语。因为,不拘如何,对研究韩非子学说的人来说,这仍是难能的参考。本人学力不够,于韩非子的哲学理论,难以置喙,仅就校勘诂训方面涉及辞书编纂的一点略陈鄙见。 《说难》篇有这样一句:“与之论细人(指权势者身边亲近的人),则以为卖重。” 《和氏》篇有云:“主用术则大臣不得擅断,近习不敢卖重。” 《人主》篇有云:“主有术士则大臣不得制断,近习不敢卖重。”① 上举三处出现了同样的词“卖重”。《浅解》于《说难》篇的注释引用了《史记》,说此句字作“鬻权”。按,《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说“韩非知说之难,为《说难》,书甚具,终死于秦,不能自脱”,然后,全文引录了《说难》篇的全文。与传世的《韩非子·说难》上引文字相对应的是: “……与之论细人,则以为粥权。”② 虽“粥(yù)”同“鬻(yù)”,而非《浅解》所用之字,但与“卖重”相对应的正是“粥(yù)权”或者“鬻权”,是不错的。所谓“卖”即“鬻”,平素有成语曰“卖官鬻爵”,就正是这个“鬻”字。至于“重”字,《浅解》认为“重”字没有“权势”的意训,且语焉未详。其实,“重”字在古汉语中并非没有“权势”义。如《孟子·万章上》之“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荀子·臣道》的“抗君之命,窃君之重”;《汉书·王莽传上》的“当此之时,宫无储主,董贤据重”以及《韩非子·和氏》也有“当今之世,大臣贪重,细民安乱,甚于秦、楚……”这些语例中的“重”岂不都含“权势”义?不过,我在这儿要强调的还在“卖重”的“卖”,却是个大大的错字。这不仅牵涉到字,也牵涉到了词典的收词,因为“卖重”已经成词,是炫弄、夸耀权势的意思。 《浅解》既已指出了《史记》引“卖重”作“鬻权”,为什么不循此追索下去呢?让人读后有种“望梅未能止渴”的遗憾。按,“卖”字见《说文·出部》,义为“出物货也”,楷化后的字形作“賣”,简化规范作“卖”。而《说文·贝部》还有一“賣”字,义为“衒(炫)也”,音yù。两字所归部不同,音和义也不同,而字形却十分相似。其差异在“賣(卖)”字的中间部分从“賣”,而“賣”字的中间部分从“四”。这一点点差异实在有些难为人,稍有疏忽就会弄混的。或者就因为这个缘故,最早以楷化汉字编排的字典《玉篇》则干脆不收录“賣(卖)”而只在“贝部”收载了从“四”的“賣(这里中间的“四”里面是弯的而不是两竖,对不起那个字小编找不到)(yù)”。(三国时代魏张揖《广雅》是一部解释词义的训诂著作,也同样只收了“賣(yù)”而未收“賣(卖)”,见《广雅·释诂三上》。③) 《康熙字典》自问世迄民国时代,算收字最多的一部官修字典,尽管有诸多缺失,但功不可没处诚多。如单字和部首按笔画顺序编排就比《说文》等前代的字词典方便多了,近现代的一些大型辞书仍以《康熙字典》为重要参考,部首的取舍与编排也总脱不开其影响,不赘言。我在这里特为拈出的是,《康熙字典》将“賣(卖)”与“賣(yù)”都归并到“贝部”,按笔画而排在一起,这既省了翻找的功夫,也极易将两字作区分和比较了。乾嘉学者阮元编的《经籍纂诂》,皇皇巨制,将先秦两汉魏晋等历代文献典籍中所有的训释文字,按《佩文韵府》的106韵部编排,收字词一万三千馀条。“賣(卖)”字在去声“卦韵”,“賣(yù)”字在入声“屋韵”,区分得十分清楚明白。我们能据以知先秦两汉时代的典籍多用从“四”的“賣(yù)”的,如《庄子·天地》篇中和子贡对话的那位“老圃”说的“独弦哀歌以名声于天下者乎”,只从上下文仔细体味,那绝不会是“賣(卖)”字的。 说到此,我要特别一提给《说文解字》作注的乾嘉学者段玉裁,真不愧为大家。他在注解“贝部”的“賣(yù)”字时,引用了《玉篇》,说此字“或作粥、鬻,是 、鬻为古今字矣”。原来是今天成语“卖官鬻爵”中“鬻”的古字,古与今乃相对而言,秦汉为古,则汉以后为今。由此而知《管子·八观》中的“赏罚不信,五年而破;上官爵,七年而亡;倍人伦而禽兽行,十年而灭”。今天所见到的横排简体字的《管子》,恐怕一律都是“卖官爵”,而《庄子》中那位老圃的话也一定是“卖名声”无疑了。段玉裁还特为加按语说,在隶变之后“易与(出部)賣(卖)相混”,真不幸而言中!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引录韩非子《说难》时,将字径改作“粥(鬻)权”,那么,我们逆向思维一下,岂不正表示“卖重”一词应该是“賣(yù)重”?此处的司马贞索隐明言“粥(鬻)权”作“賣(yù)重”“谓荐彼细微之人,言堪大用,则疑其挟诈而賣(yù)我之权也。”又张守节正义说:“粥,音育。刘伯庄云:论则疑其挟诈賣(yù)己之权。”《史记·平淮书》曰:“孝景时,上郡以西旱,亦复修賣(卖)爵令,贱其价以招民。”这里说的“卖爵”即“鬻爵”,其“賣(卖)”字正该是“賣(yù)”字之误。又《史记·吕不韦列传》开篇即有“贩贱卖贵”语,若是“卖”字谁不认识呢?索隐却不惮烦地注明:“賣 ,音作育”,所谓“贩贱卖贵”实际上应该是“贩贱賣(yù)贵”,字的中间部分从“四”才对。《史记》是中华书局二十四史点校本的首部,著名学者、历史学家顾颉刚先生手订,洵然大家!有时也怀疑,是否责任编辑抑或出版家们失察,非顾先生之笔误?不过,又曷能起顾先生于九原呢! 前辈大家纷纷谢世,渐行渐远,思之怆然,辞书编纂领域之所承载难堪重负。仅就这里所举区区错混未能理清的字词看,我们的《汉语大词典》在“賣(yù)”字头下竟未列一条词目。像“賣(yù)重”“賣傲”“賣权”“賣爵”以及“衒(炫)賣”等等④,恐怕一律都被标音为“mài”了。从《说文》《广雅》到《玉篇》这几部古代字、词书,我们用以为根据,判别一下,举凡经过点校整理的先秦两汉典籍文献,遇到了“賣(卖)”字,都该循胡适之先生教诲“于不疑处有疑”,打个大大的问号才是呢。何况还有清代的《康熙字典》《经籍纂诂》等工具书足为依凭。当然,我们不能因这么一点子事而过于责难已“下海”从事辞书事业的学人,因为是整理古籍的疏漏在先。我们辞书业的同仁大多是根据已刊行的整理本而搜集语料的,尤其是由权威机构组织专家人士校勘的整理本;抑或是学者孜孜矻矻,积数十载之辛劳而结出的科研硕果,人们会“有疑”吗?在我的记忆中,《汉语大词典》大功告成之际,参加这一浩大工程的江苏南京的部分学者、老师们,利用编纂之隙,积累资料,编成一部《韩非子索引》(这是根据该《索引》书前言所说)。1982年由中华书局出版,大16开精装,皇皇巨册,于研攻先秦诸子是难得的工具书,嘉惠士林,功莫大焉。不过,全书是按汉语拼音的音序编排,其中,凡“賣(yù)”字均在mài音项之下,前所举之“賣(yù)重”自也不例外。 注释 ① 见中华书局版《韩子浅解》册上91页、99页和册下510页。 ② 见中华书局版《史记》册七2151页。其他所引《史记》恕不一一标出了。 ③ 乾嘉著名学者高邮王念孙《广雅疏证》解说:“音育。《说文》:賣,衒(炫)也。《周官·胥师》察其诈伪饰行慝者。郑众注云:賣,賣(yù)也。賣与賣同,字或作鬻,又作粥。”见中华书局影印本81页。 ④ 南唐徐锴《说文系传》卷十二“贝部”释“賣(yù)”字或有助于加深我们的理解:“臣锴按,彭羕曰‘自衒(炫)賣厐统’是也。”彭羕,见《三国志·蜀书·彭羕传》,徐锴所引为彭氏在狱中写给诸葛亮信中的话。今中华版点校本作:“仆因法孝直自衒(炫)鬻厐统斟酌其间……”说明中华版点校本所据大约宋代绍兴间百衲本已改作“衒鬻”,而已不是徐锴所见到的旧本矣。南唐前的版本是作“衒賣(yù)”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