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如何提高中国大陆“网络文学”的创作质量或生产水平已经成为网络文学批评界讨论的焦点之一。我认为,从技术化导向人文性与文学性,充分挖掘数字技术为文学提供的可能,以技术化道路开拓文学的审美空间、思想深度和人文价值,应该成为中国大陆网络文学获得质量提升的重要途径。简言之,就是在创作/生产模式上,从按平面印刷文学惯例创作的中国式“网络文学”走向充分使用数字媒介技术的数字文学。 中国大陆“网络文学”属于世界数字文学发展链上的一环,那种脱离世界数字文学的发展背景,忽视西方数字文学的参照作用,把中国网络文学只作为孤立现象来分析的做法,很难形成有价值的研究成果。 数字文学的发展阶段 以上世纪90年代初全球互联网兴起为界,世界性数字文学可以被划分为“前网络发展时期”和“网络时代的多元发展时期”两大发展阶段。在“前网络发展时期”,文字处理器、数字桌面出版系统的发明为印刷文学的数字化(如古登堡计划)和按平面印刷文学惯例创作而采用数字格式的两类广义数字文学的发展开辟了道路。稍后出现的超文本创作工具(可以在不同文字、图像、动画、音频等文本块之间进行实时交叉链接而形成多线性立体化文本的数字技术手段)则造就了超文本数字文学,乔伊斯的《午后》、摩斯洛坡的《胜利花园》、杰克逊的《补丁姑娘》等作品已经成为了公认的数字文学经典。 90年代,计算机的发展和全球互联网的全面兴起使网络时代真正到来,数字文学也随之步入了多元发展时期。首先是超文本数字文学升级换代为了“网络化超文本文学”,如摩斯洛坡的《里根图书馆》(1999)、卡弗利的《加利菲亚》(2000)和《埃及:白日朝向之书》(2006)、莫里西的《犹太人的女儿》(2000)、菲舍尔的《女孩之激流》(2001)等作品都是在网络环境中充分使用超文本技术进行创作的产物。其次,此前那种按平面印刷文学惯例创作的数字文学基本转化为了网络化平面线性文学,此类文学在西方的生产数量并不太多。再次,这一阶段又出现了大量网络化的和非网络化的各种新型数字文学创作,如互式小说(Interactive fiction)、场景叙事(locative narratives)、交互式戏剧(interactive dramas)、生成作品(Generative work)、动画诗歌(Flash poem)、编码作品(code work)等等。 在前网络阶段,受技术所限,中国大陆数字文学是一片空白的,直到90年代网络时代的来临,它才以“网络文学”的面貌出场,虽然没有参与到“前网络发展时期”,却成为“网络时代的多元发展时期”的一个组成部分。学界一般使用“原创网络文学”和“网络超文本文学”两个概念指称中国正宗的网络文学。不过,所谓“网络超文本文学”在中国大陆只有少数几部模仿之作,实际上中国大陆蔚为大观的“网络文学”主要指的是“原创网络文学”。问题是,这里的所谓“网络原创”只不过是通过互联网首次发表的意思,而与西方和台湾那种“利用计算机网络提供的可能性进行文学的原发性创造”的意涵相距甚远。换言之,中国大陆“网络文学”因大多数采用传统印刷文学的平面线性生产模式,还处于数字文学的低级发展阶段和较低生产层次。固守传统文学惯例,采用低技术化的生产方式是中国大陆网络文学质量低下的原因之一。 超越印刷文化的新天地 此处需要澄清一种颇为流行的理论观点,即认为技术化与文学中的人文性是对立的,网络文学之所以质量低下是因为过度追求技术化而忽视甚至伤害了人文性,是“技术拜物教”的牺牲品。这是一种典型的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的产物。技术与人文可以对立,也可以和谐共生;技术运用得当不仅不会伤害人文性,而且可以促进、推动和丰富人文性。其实,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古代的艺术与技术本来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是相克又相生的矛盾体。在当代数字文学生产中,人与计算机、网络等高科技工具的技术化结合体被称为“赛博格作者”(cyborg author),西方和台湾有很多出色的数字文学作品都是这种高技术化的“赛博格作者”创作/生产出来的。对于这些作品而言,正是超链接等数字技术的使用才创造出了印刷文学很难形成的“文本单元”([Textons] 作者创作的文段的总和)和“脚本单元”([Scriptons] 读者阅读时选择和组构的文本单元的总和)两个极富文学性的文本层次;正是数字技术的充分使用,才使印刷时代只限于头脑意识范围内的“读者参与创作”发展成为了读者可以选择路径、结构情节和改写内容的交互式生产;正是数字技术的充分使用,才产生了文学作品多个艺术世界的并存发展,并在同一时刻形成不同世界间的信息渗透的“本体互渗”(ontolepsis)现象,从而给读者带来多重体验相互交织的奇妙审美效果;正是数字技术的充分使用,才使文学的审美范式从单纯的感官震惊,走向了脑手身心并用的全方位“身体融入”;正是数字技术的充分使用,才使文学从单纯的语言文字文本发展出了由文字、图像、声音等符号和谐共生的复合符号文本,从而在文学中开拓出了更加广阔的文化可能世界,为人类的文化价值选择提供了更大的可能性。在这里,数字技术不仅没有伤害人文性和文学性,而且是在文学中发展建设人文性和文学性的强有力的助推器。 技术开拓文学的空间 在中国当代网络文学研究与批评中,那些仅仅使用传统的普世性文学观念和批评标准来讨论具有特殊性的网络文学的做法只能是隔靴搔痒。比如认为网络文学存在着题材选择、写作模式、叙事方法、情节设置、人物形象、情感表达、审美趣味、价值观念的大量重复与互相抄袭现象,只喜欢“装神弄鬼”,只搞文字游戏,追求欲望书写,靠满足读者意淫获得点击率,等等。就一般而论,无疑这些都是正确的。不过这些何尝不是今日中国文学的普遍问题,难道印刷文学中就不存在这些情况吗?提高写作者的思想境界、审美品格、人文素养是中国文学界面临的总课题。在这个总课题之下,需要针对不同文学类型进行有的放矢的具体研究。就中国大陆网络文学而言,它本是数字技术、网络媒介的产物,在文学类型上它属于数字文学,而数字文学的突出特质就在于以数字新技术、新媒介导向文学性和人文性。从这种文学特质出发,今天的中国大陆网络文学,不是技术使用得太多了,而是技术化程度远远不够。所谓“技术拜物教”云云,既不符合中国网络文学的生产实际,也不懂得数字文学的真意所在。 中国大陆的网络文学当前实际上已经成为网络化低技术性的大众文学,让它们都走高技术化的发展道路是不现实的。但是,如果数量庞大的中国当代网络文学都固守于印刷文化时代的平面线性叙事模式,而对数字技术提供的创造可能视而不见,或畏葸不前,这种文学也就背离了它的本性和初衷,希望更无从谈起。因此,笔者认为,今天中国大陆需要一部分网络文学生产者突破平面印刷文学惯例而走高端技术化的发展道路,充分使用数字媒介特别是不断升级的计算机、互联网提供的技术手段和媒介功能,致力于开拓文学的生产空间,积极探索新的文学表达和审美可能,从而把中国式的“网络文学”提升为真正意义上的数字文学。也许中国文学的未来和希望就蕴含其中。 原载:《 人民日报 》( 2011年09月23日 24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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