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在小区散步,听树叶飒飒作响。仰头看,两边的树木虽称不上“高可参天”,却也已“荫可蔽日”。记得刚搬来时,我曾提意见说,小区种的都是小树,绿化不成气候,应多栽些高大树木。转眼十年过去,小树都长大了。“十年树木”,看来真是有道理的。 于是想到,十年前,我在编一份读书类报纸时,曾发过老翻译家冯世则的一篇随笔,他在文中引了一句西谚:“你能造出一棵树吗?”这话的本意,是谁也没有本事造出一棵树——树是上帝造的。这又使我想起,在苏州还是上海的哪一处园林,曾听一位老专家介绍,说园中别的都可复制,就是树最不可复制,它需要生长年代,百年老树就一定要百年才成,辛辛苦苦种一百年,还不一定能种成这样一棵。这话里,包含了太多的哲理。 近来常常想到树,可能与我在上一期“文心雕虎”中提到的“水果”与“药”及“软饮料”的区别有关。我在那篇短文中说:“水果不是抽象的提取物,也不是通过人工将几种成分简单合成的,它的结构复杂得靠人力难以复制,只有通过自然生长的过程才能产生。”看来这是一切生命体的共同特征。虽然现在高科技手段愈益复杂,但生命本身的发展过程还是不能取代的,生命的特殊规律谁也无法违背,在某种意义上说,这还是只能由“上帝”掌握。 这道理也合于文学创作。虽然已出版了那么多“创作心理学”,但真正的创作过程,其实还是很神秘的。写不出的时候无论怎么用力就是不成,写得顺利时偏就能左右逢源、“下笔如有神”。创作过程中的无意识、潜意识以及灵感的瞬间爆发,这都是生命现象,它是装不出来的,也是外力所难以控制的。你给作家一百万,他不一定就能准时产生创作冲动;但僻处一壤,一无所求,说不定反倒思如泉涌,穷而后工。作家可以了解创作规律,顺应创作规律,却不能与创作规律“对着干”。反过来,一个真正有出息的作家,也不应视创作规律为畏途,避而别走他途。这就好比,看到栽树不易,不愿投下十年时间让其自然生长,于是就去搬些塑料制品——外形似树,表面似皮,上面插满塑料枝叶,把小区装点得碧绿生翠——于是就想挂上“园林小区”的招牌了。虽然也有少不更事的小孩喜欢在这种塑料枝干上嬉戏攀援,但成人知道它们对于小区生态有害无益;“园林小区”的验收者如有一点起码的责任心,也是决不至于上当的。 产生上述的想法,还因为我最近读到了几部我所喜欢的儿童文学作家的不成功的作品。我以前有个不大说得出口的偏见,就是看到一位作家一连写出几篇很差的东西,往往就在心里将其看低,觉得其人水平大致如彼,再有他的新作,总有这先入之见在心里作怪了,一定要到有非常不一般的作品出现时,才会起“士别三日”之叹。同样,一个作家接连写出几篇佳作,也会从此对其“放心”。这种以人划线的方式,虽然在实际判断上常常不错,但其实是不科学、不可取的,也是不公平和不负责的。因为一部好作品的产生,固然取决于作者,却更取决于作者的“这一次”具体创作行为。一个有经验的作者会偶入歧途;一个屡屡失败的作者,也可能因题材、积累的关系,感兴骤来,便写出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佳作。而是否无意中顺应或违背了创作规律,正是成败的关键。我一度很惊讶于我曾大力赞赏过的几位作家,为什么他们的新作也开始向那些浅薄搞笑的流行童书靠拢,甚至,在文字上,也开始堆砌那种空洞乏味的人工笑料了?难道这是个人人都要陷进去的魔鬼陷阱?抑或真是看中了那些流行书的销路,一个个都要去改行制作“软饮料”了?再一细想,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重要原因之一,恰恰在于快速制作:出版社催稿急,没时间慢慢写,一赶,就赶出了这样的东西。 那些多年来批量制作“软饮料”的作家,那最直接的原因,恐怕也在于快速制作和自我克隆——没有时间等好作品自然形成,只能硬赶,只能靠人工合成,或以旧充新了。如此看来,他们如改弦易辙,放慢速度,回归生活,重拾童心,也未必不能写出好作品。关键就是要顺应创作规律。任何生命体都有自然的酝酿生长的过程,真正的艺术品怎么可能跨越它在作家艺术家心灵中缓慢生成的过程呢? 你能造出一棵树吗?——不能,惟一的办法,是让树自己长大。 原载:《文学报》2009-08-06 原载:《文学报》2009-08-06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