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中心社会为女性设定了富于牺牲精神的贤良母亲角色,为身为母亲的女性安排了一系列职责,并认为母性是女人的天性,是女人与生俱来的命定属性。就这样,女人在被设定与被言说中成为具有象征意义的生命源泉,成为集爱与美于一身的圣母;母爱也被公认为最伟大无私之爱,母与女的关系亦被描述为世上最为亲密无间的关系。在文明社会的语言体系中,母亲、母性与母爱可以缔造一个个超越时空、超越个体生命的故事,这些美丽的故事日益被涤荡去世俗性与人性的成分,被赋予了神性的光芒。而一旦当“母性神话”成为一种社会规则和道德样板后,每一个作为个体的母亲也就强行地被进行了角色的刻板定型,经过“你应该这样——你本就如此”的灌输过程,“神话”便成了不可违背的日常行为准则,它对个人来说,不是美好的精神感召,而是一种压迫。既然是神话,就说明了它具有虚构性,具有被解构的可能,更何况,中国当代文学迎来了解构的时代,越是权威越是神圣就越要遭到挞伐。正是在这种挑战中,神圣中的虚妄被呈现了出来。 “五四”时孤苦无依的悲情女儿被当代女作家置换成早慧、敏感、渴望精神独立的叛逆女儿,她们也曾索求母爱,却在被母亲疏忽、与母亲冲突后决然地站在母亲的对立面来审视母亲,不仅挑剔母亲在日常生活中的缺点、母亲人性中的弱点,还从女性生命的角度评估母亲的生命价值。在女儿们的观察中,笼罩着母亲的神性之光被剥离,女儿看到的是母亲卑微、自私的生命本相:她们的母亲并不安于担当传统的母亲角色,甚至拒绝母职、忽视女儿。有些母亲自己尚未从女儿的角色中走出,尚需要别人的呵护和骄纵,女人的三性中她们葆有的是女儿性和妻性,逃避着母性;她们没有完成被赋予的母亲使命,而是释放自己身为女人的欲望,要爱情的滋养,要性的满足,要美貌,要舒适,以自我为中心,以自我需要行事,她们不是不爱女儿,而是更爱自己;在有些母亲那里,女儿甚至被视为负担,视为不怀好意的竞争者、窥探者。如果说儿子“弑父”是为了取而代之,女儿在把母亲拉下神坛后却痛苦地离去;如果说儿子讨伐父亲时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女儿在披露母亲时则经历了自我撕裂般的疼痛,其中包含了无奈、不忍,也包含着沟通与理解的渴望。 女儿的三种视角 “五四”女儿对母亲的深情歌颂与情感皈依,一定程度上,暴露了“母亲”能指的空洞,亦暴露了女儿主体性的匮乏。本文所论女作家笔下的女儿则多是一些聪颖、成熟、有着强烈自我意识并能对自我命运进行主动探寻的精灵,一改“母性神话”中柔顺、孱弱、需要母亲呵护的弱者形象,甚至被母亲称为“看穿妇人心的八十岁的老巫婆”、“小女人”、“小大人”、“小妖精”(池莉《你是一条河》),这开启了女儿以一个和母亲平等的人的姿态与母亲对视和对话的可能。在这些女性文本中,女儿对母亲的观察经历了三个阶段的视角转换:仰视、平视、俯视,视角转换的过程亦是女儿成长、成熟的过程。 在幼小的女儿心中,母亲是与她不对等的成人,又是与她有着亲密联系的成熟同性,具有她尚不具备的能力,并且预示着她的未来——长大后会成为像母亲一样的人。更何况对于解放后的中国来说,母亲不仅是家庭生活的组织者,还是一个与父亲一样的社会活动参与者。女儿最初仰视着母亲,崇拜着母亲,因而也甘愿充当跟从者。在对母亲的仰视中,其实包含了女儿对母亲的角色期许,她心中有一个理想的母亲形象,并深切渴望现实中的母亲与被自我设定的母亲相吻合。《玫瑰门》中,未成年的眉眉总是对母亲庄晨有所期待,但是她从不要求,而是希望母亲自然而然地帮她实现心中的愿望,在恰当的时候拥抱她、询问她、引导她;拥抱代表给予爱,询问代表关怀,引导代表母亲具有组织与判断能力,这既是一个女儿对母亲的基本情感要求,也带有文化与社会对母亲角色的某些硬性规定。铁凝另一部小说《大浴女》中的尹小跳同样对归家休“病假”的章妩有所期盼,同样希望母亲询问自己,引导自己,并有效地组织家庭生活,在她的想像中母亲就应该是一个慈爱、坚强、有生活能力的人。从这两处我们看出,女儿对母亲的角色期许其实蕴含了两条标准,一条是中国传统文化要求的贤妻良母标准,一条是解放后主流话语所宣扬的“女强人”的标准。遗憾的是,女儿虽翘首祈盼却一无所获,母亲对女儿的期望没有回应,而是表现出对母亲责任的不胜任甚至不履行。这不但引起女儿的极度失望,降低了母亲在女儿心中的地位,还直接导致了女儿对这个并不理想的母亲的有意窥探与冲撞,女儿开始默想:既然你不是书里记载的那样,不是人们口中传颂的那样,不是我想像的那样,那么什么才是你的真相? 当女儿把母亲视为一个与自己等同的人时,这种平视的视角提供给女儿意想不到的信息,她不仅看到了母亲的悲苦,也看到了母亲的卑微、无能、焦虑与丑恶。对一个具体的母亲来说,她的真实面貌其实已然被文化扭曲、甚至被击碎,女儿平视的过程正是在日常生活点滴中,细细寻找掉落的碎片,将母亲面目整合、还原的过程。在还原中,女儿渐渐能看到母亲在以往不被记载和书写的另一种样貌:她是那样的丰富和多变,她承受着历史与文化的重压,也经历着人性中善与恶的搏斗。还原酝酿了发现,而发现正是理性认知的开始。同时,这种对个体母亲的还原也补充、丰富了母亲群像,在母亲画像的博物馆中,圣母与恶母画像之间不再是一片空白,它被各样的母亲画像所填充,使母亲形象呈现出多元性。 女作家通过女儿的观察、审视,对母亲进行了世俗性与人性的双重还原,这就使母亲的日常生存真相和精神状态都被清晰地呈现出来。虹影的《饥饿的女儿》、池莉的《你是一条河》还原了母亲的世俗性,使其具有了烟火味。面对熟睡的母亲,六六获得了一个无所顾忌的直视母亲的机会,虹影通过六六的视角细致描摹了一个肮脏、肥胖母亲的肖像,具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真实感。同样,在冬儿的眼中,辣辣也是一个少思想、行为粗俗野蛮的女人。其实《你是一条河》的素材完全可以被改编为更能被人普遍接受的感人故事:一个寡母独自抚养七个儿女,含辛茹苦,甚至为了儿女出卖色相和鲜血,经过无数劫难,最终赢得所有儿女的尊重和理解——一个类似电影《九香》的故事。但池莉却有意打破了母亲故事的惯有模式,并不是为了塑造一个穷凶极恶的母亲,而是在理解的基础上揭示出被“母性神话”遮蔽的母亲的另一面。正如题目“你是一条河”所昭示的那样,河是流动的,充满生命力并滋养着生命,具有包容性,但河一路流淌、吸纳,也注定了它有藏污纳垢的特质。 与虹影、池莉不同的是,徐小斌、铁凝、陈染、王安忆则更多地通过女儿对母亲的正视和母女间的冲突披露了母亲人性的弱点、心理的不健全和精神的残缺,并揭示了精神病态、灵魂丑恶的母亲对女儿的精神戕害。徐小斌、铁凝尤其要借母亲的精神痼疾质询男权文化、检省女性自身,不仅记述女性的现实处境,还探究女性的历史、思虑女性的未来。她们对母亲的披露蕴含了更为强烈的文化追问意识。 平视阶段是还原、认知的阶段,俯视阶段就进入了讨伐、质疑的阶段,进入了无视、蔑视的阶段。观察母亲的视角的转换过程明显地体现在《大浴女》中尹小跳对章妩的态度中。尹小跳由对母亲有诸多期许到监视、揭发母亲,最终演变为蔑视、无视母亲;她可以独自组织家庭生活,照顾妹妹,能做母亲会做和母亲不会做的事,与章妩相比,她更像是这个家中称职的女主人,而母亲似乎成了家中可有可无的多余人。女儿对母亲的漠视其实暗藏着对母亲责问与追究的意图,她们认为是母亲的欲望导致了她们的不幸,是母亲的专制、愚昧、自私扼杀了她们的幸福,在这里,母亲的欲望成为罪恶的源头被凸显出来。《二三事》《饥饿的女儿》中的女儿本身便是母亲“不合法”性欲的结果,她们的私生女身份不仅使她们遭到世人的鄙夷,同时还要忍受母亲的冷暴力,因为她们始终是母亲“罪过”的物证,是母亲无法抹去的耻辱,母亲借惩罚女儿来惩罚自己。《大浴女》中虽然尹小跳、尹小帆与唐菲在巧合中合谋杀死了私生女尹小荃,归根结底,章妩的欲望才是这起惨案的罪魁祸首。《玫瑰门》中司猗纹的参与欲、控制欲,《羽蛇》中若木的惩罚欲,陈染小说中母亲的占有欲,同样是一切不幸故事发生的导火索。应该说明的是,把诸种母亲的诸种欲望呈现在世人眼前,并不是为了揭私展丑,而是为了承认和正视这些欲望的存在,承认“母亲”不仅是一个角色的名称,母亲还是有内容有内涵的女人,是同男性一样有着七情六欲的人,具有人类所具有的弱点和丑恶。正如林丹娅所言:“母亲不是能庇佑弱小的女神,她自己就是弱小卑贱,她有着一切弱小卑贱动物被环境培植出来的无能与低劣的习性。她就是女性源于历史的那部分丑恶。”也许只有当女儿认识到母亲的卑弱与低劣,才能真正地与之进行不设防、无矫饰的心与心的沟通。同时我们也应反思母亲的欲望为何如此强烈而具有破坏性,或许一切皆源于她们的欲望被文明压抑得太久,才以意想不到的猛力爆发出来。 女儿的三种身份 我们时常可以在文本中感知到女儿对母亲态度的矛盾性,这一方面是因为女儿无论怎样审视、批判母亲,她始终与母亲处在爱恨交织的痴缠状态中,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文本中其实有三个采用不同视角、站在不同高度的女儿,她们时而三位一体、相互融合,时而又冲突分离,各自返归各自的岗位,她们便是作为小说人物的女儿、作为叙述者的女儿和作为作家的女儿。 作为小说人物的女儿既是一个血肉丰满、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相当多时候,她也具有视角功能。在《一个人的战争》《饥饿的女儿》等小说中,女儿“我”便与叙述者重合;在《你是一条河》《玫瑰门》中,冬儿与眉眉虽然不是以第一人称“我”出现的,叙述者却常常以她们的视角作为叙述者自己的视角,但叙述者显然比她们更为全知全能,因而当女儿们被怨恨之情围困时,叙述者则因更为了解母亲,而多了一份宽容,显得更为冷静和客观。 与人物女儿和叙述者女儿相比,身为女儿的作家显然站在了最高的观察位置,因而最为理性和深刻,她在不动声色中赋予了女儿对母亲的审视、还原、质问极为丰富的意义和价值。人物女儿对母亲的平视与俯视,不是为了摧毁母亲的美好形象,彻底践踏母女之爱,而是作家欲借女儿的揭露祛除“母性神话”中的虚妄与虚伪成分,还原母亲个体及群体生命的本相,并在对母亲的批判中除恶存善,深刻地反省女性自身的历史,探寻女性生命未来的走向。虽然说这是一个解构的时代,也许因为女性的历史与形象从来就不是女性自己建构起来的,所以解构父权社会中的“母性神话”反而带有了某种女性进行自我建构的意味。更何况,这些女作家并没有放弃知识分子批判、启蒙的立场和人道主义情怀,她们更希望的是女性的进步和超越。她们在批判母亲、检讨女性自身的同时,也把矛头指向男权文化,母亲的心理疾病与人性的扭曲不能说全部但在很大程度上是这种文化压迫的恶果。所以,我们不难发现,作家铁凝对司猗纹的态度与眉眉对司猗纹的态度并不完全相符,眉眉对婆婆有些许的同情,但占主流的情绪却是厌弃,她应对婆婆的丑恶的办法仅仅是逃避;铁凝则在司猗纹这一人物身上寄托了对女性、人性与文化的反思,她深刻体味到女性被历史与主流排斥后的悲哀,更洞察到女性因想要进入历史和主流而曲意逢迎的可悲可怜。我猜想,铁凝个人对司猗纹也许怀有更多的理解和悲悯。悲悯作为一种审美情感,自然是对充溢的女性滥情和怨情的净化与升华,“这种站在更高的角度,远距离的理性审视,也是更高意义上的清醒”。 我一直认为女性的勇敢不体现在敢于与男性公然开战、把所有的不幸归罪于男性,女性的勇敢、智慧应表现为她们敢于直面自我心灵、能够理性地进行自我拷问并追问自己同性的历史。解构“母性神话”、书写母亲与女儿的纠葛,其实是在考察女性的历史、现状与未来,突出矛盾、突出恶,都是为了认清和检省。 原载:《文艺报》2009-07-11 原载:《文艺报》2009-07-11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