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鸣《不二》,《人民文学》2010年第4期 就一部文学作品来说,拿道德来说事,不仅会失之简单和草率,而且充满了误读的危险,甚至,还有可能使自己的判断显得乖谬至极。但是,读完余一鸣的中篇《不二》,我还是打算从道德角度来说些自己的感受。因为《不二》就是一部让“道德”频频缺席的小说。它想传达的是,当道德从人的灵魂里走失之后,人们将如何面对生活,又将如何选择生活,什么将成为人生的“不二”准则? 《不二》的故事并不复杂:从“大师兄”东牛到“八师弟”红卫,一帮从固城走出来的建筑工,经过多年在省城里的打拼,终于一个个爬上了包工头或开发商的显赫之位,腰缠万贯之余,开始寻欢求乐。他们相互照顾,彼此提携,师兄师弟,一派和睦,但那是出于各自的利益,与道德并无多少关联。他们明目张胆地带着“二嫂”(情妇)东奔西走,本身就表明了他们对道德早已不屑一顾。 于是,我们看到,当道德缺席之后,这群暴发户便开始了行尸走肉式的生活。他们惟一的手段,就是用金钱来确认自我的存在价值。他们在省城最豪华的宾馆里,为情妇们过生日——而所谓的“生日”,也只不过是她们随意编造的一个寻乐理由,为的是买派头。他们购物,动辄就叫嚣要价钱最贵的,而且以清仓手段全部买下,像红卫一次就将380元一双的袜子买了69双,为的是买心情。他们在夜总会里向三陪小姐大把大把地发钱,为的是买刺激。他们主动给自己妻子的初恋对象提供资本,让对方照顾自己的发妻,为的是买安慰。 金钱给了他们底气,让他们放纵感官,挥霍欲望。他们频繁更换“二嫂”,让“二嫂”与大嫂(妻子)和睦相处,让“二嫂”在商场上冲锋陷阵,甚至让“二嫂”“连升七级,从老八的二嫂上升到老大的二嫂”……“二嫂”是他们的身份标志,也是他们对成功人生的理解。从固城走出来的他们,毕竟还带着农民特有的传统观念,所以他们还没有跟上“换妻”的步伐。他们需要的,只是欲望的锐舞派对,只是野心实现之后的自我陶醉。 或许,这正是他们理解人生的“不二”法则。他们不愿让道德钳制自己的生活,但是又不想让生命成为裸奔的动物,于是,他们开始用文化修饰自己。“二嫂”和“研究生”,就是他们对自身欲望的一种绝妙修辞。他们以优雅作为光环,用知识作为礼帽,让欲望体面地穿行于这个社会,让自我活在假面具里。 他们之所以如此面对生活,是因为他们置身的社会没有为他们提供尊严的土壤。这是《不二》所要追寻的深义,也是作家不断质询的目标。“一帮师兄弟进城闯荡二三十年了,看起来人五人六,喊起来这总那总,其实还得仰人鼻息,只一点风浪就可能樯橹灰飞烟灭。”东牛的这番人生体会,就是他们真实的心境,也是他们人生的隐痛。他们渴望体面地融入这座城市,真切地活在尊严的目光里,活在温暖的爱里,但坚硬而又冷漠的现实却让他们找不到自己的归宿。 在小说中,余一鸣让颇有自省意识的东牛,对自己的人生进行了别有意味的回顾和总结:“二十岁进城时,我是一只蚂蚁,城里人鞋跟一踩,我就变成粉末”;“二十五岁在城里时,我是一只公鸡,一只被阉了的公鸡。他们一根一根拔光我的羽毛,做成毽子踢来踢去”;“三十岁在城里时,我是一头羊,他们捋下我身上的羊毛,做成羊毛衫羊毛被全家温暖”;“四十岁在城里时,我觉得我是一头大象,我亮着我的象牙迈着象步无人敢阻挡”;“可我现在为什么在这所城市还是一头猪,一头只配在泥浊里粪堆上打滚的猪?”这番人生感慨,与其说是他们这一群人的人生写照,还不如说是他们对这个欲望化现实的无声控拆。所以,对他们来说,“感情是奢侈品,是桌上的菜肴,床上那事儿才是饭”,他们只能在疯狂的欲望满足中,换取自我心灵的慰藉。 这是《不二》的疼痛之处。它以道德缺席后的人生快意,书写了一群找不到自我尊严的灵魂。在这个群体中,令人尤为伤痛的,是孙霞这个形象。她几乎是作家倾力塑造的一个智性人物。大专毕业的她,放弃了小城的工作,开始到省城里寻找淘金之梦。身体是她惟一的资本,她只能抛弃一个女性应有的情感和尊严,游走在一个个欲望的陷阱里,在满足别人的同时,实现自己的目标。她“钻地磅”,以次充好,想以自己的智慧,雄心勃勃地征服这个冷漠的世界,最终却被自己的情感所俘虏。因为爱,她要洗去身体上的所有肮脏;因为爱,她又不得不将自己作为祭品。最后,她选择了永远地消失,以表达自己对这种现实的绝望和果断的放弃。 但《不二》并不是一部沉重悲怆的小说,而是洋溢着某种“亢奋”的情绪,狂欢化的语调几乎贯穿始终。这是一种耐人寻味的写法。作者试图借助米兰·昆德拉式的艺术思维,通过生命中难以承担的失重,通过欲望狂舞之后的空虚,给这个利欲熏心的现实以致命的一击——就像那个遥远的“桃花村”,虽不能彻底击倒那位银行行长,但至少也可以让他“惊出一身冷汗,一夜恶梦”。 原载:《文艺报》2010年4月21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4月21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