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上放着一本不到二百页的随笔集《六朝如梦鸟空啼》(陈书良著,岳麓书社出版),却花了我一个星期,才陆陆续续读完。为何要花这么长时间?只因为它不同于一般的随笔集,而是一本学术性、文学性均强的有关魏晋六朝文化史著作,作者厚积薄发,行文蕴藉,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说它学术性强,主要指书中颇多新见,并成一家之言。 作者二十年前曾在武汉大学读研究生时就师从名教授吴林伯先生,专攻魏晋隋唐文学。那时他对魏晋六朝的历史文化(包括文学)已有相当的了解,毕业分配到湖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后更是不断探索,持之以恒,深入研究,出版过相关学术著作《六朝烟水》(被日本九州大学作为教学参考书),还编校过《六朝十大诗人集》,岳麓书社约他撰写六朝学术随笔,这对他来说是驾轻就熟,游刃有余。于是他将多年研究所形成的独特学术观点(即新见)用随笔的文学形式阐述出来,给人以智慧和艺术享受。 六朝文化的精髓就是人性的高张,作者将这一新颖而深刻的学术观点贯穿于全书的始终。在开篇的《小叙》中,作者指出:“魏晋六朝士人生性‘乐旷’,他们没有战国时人的狡黠、汉朝人的质朴,更不像宋、明理学支配下的人活得那样疲累,他们以其特有的才情风貌,悉心探求,大胆摸索:什么是人的生活?真正的人应该具有何种品格和姿质?他们在寻找着自己,呼唤着自己,在中国人性解放史上,翻开了具有划时代的意义的一页。六朝文化的精髓就是人性高张。”在《杂谈品目》一篇中,作者写道:“在人性高张的魏晋六朝,东汉时品目中浓厚的政治色彩逐渐淡化,变成了对人的才情、个性、容止、风貌的鉴赏和品藻,变成了群众性的自觉的审美活动。发掘人的美质,揭示人的丰富多彩,成了社会的一种时髦。一经品题,身价十倍,世俗流传,以为美谈。”在最后一篇《红鲛绡》中,其谈到左思之妹左气质高雅,很有个性。有一次,武帝诏左作愁思之文,因作《离思赋》。左既没有慑于“受诏”之威严,也没有拘于题目之空泛,而是自由发挥,极大地突出了个性,给我们留下了惊天地泣鬼神的至情至性之文。再次说明了六朝文化的精髓就是人性的高张。 由于本人正在应出版社之约撰写《毛姓史话》,参阅过一些族谱和谱学著作,因此对书中《倾圮基业上的谱学》一篇特别注意,细细读来,不禁被作者对六朝谱学的新见所折服:“我以为,谱学始于六朝,而且盛于六朝,精于六朝。……长期以来,史学界就认为六朝的谱学是僵死的封建文化,故研究者寥寥无几。我以为,用客观、冷静的眼光看待六朝这一怪现状,就可以看到,它的存在价值是显而易见的。将史学变成家学,是门阀世族垄断史学的一大表现。谱系之书以族或家为限断,是为其家族人物所写的传记性史书。……更重要的是,六朝谱学之盛衰折射出门阀世族之沉浮,能从一个较新的角度重新认识六朝特别是陈朝。这是我在下文斗胆议论的。确切地说,谱学作为六朝的特定文化名词,既表现为社会风尚,也表现为意识形态。两者分属于世俗文化与学术文化的范畴。而这两种文化,都集中反映在谱学的兴衰上。这是极有趣味的历史现象。”为了论证这些观点,作者举了大量的事例,还进一步探索了六朝世族视谱学为生命的原因,将其归纳为谱学的四大作用。这不仅仅是一篇学术随笔,可以说是一篇质量颇高的学术论文,只是在写法上用轻松的散文笔调罢了。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竹林七贤祭》一篇中提出了一些颇为新异的观点:“只有在竹林七贤的酣饮论道之后,酒才成为文学‘永恒的主题’,酒也才成为封建文人的标志。”又如“竹林名士饮酒的目的是追求生命的密度,是为了享乐……但是,考察竹林名士的酣饮,透过一派杯觥交错、长啸高谈,我们见到的只是一种巨大的悲哀……而这种悲哀总是与人生、生死的思考相交织,从而达到了哲理的高层。” 书中新见迭出,如作者认为六朝是哲学重新解放,文学逐渐独立,思想非常活跃,无论经济、政治、军事、文化和整个意识形态,都经历着继先秦以来的第二次大的转折;六朝士人的奇痴怪好,是中国社会史上的一大景观,其本质是对丑恶现象的反弹,是深厚的中华文化的内部调节机制在起作用;东晋时在南渡的中原世族与江南土著世族融合的基础上产生了江南文化世族,这是一次南北文化能量的集中释放,对江南地区的人文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中国历史看,还没有哪个时期像魏晋六朝那样出现过文化世族,还没有哪个区域像江南曾经有过如此集中、悠久、庞大的文化世族群;魏晋六朝士人崇尚女性化的病态美,并由此而形成的世风影响到文学,便产生了官体诗,这是建安风骨不能贯彻始终的原因;魏晋六朝人士关于仪表美的品目表面看来似乎非常颓唐、消极、荒诞,深藏着的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对人生价值的珍视,对短暂生命的留恋,他们以称“富贵菩萨”有潇洒风度的维摩诘为榜样和灵魂,正是中国文人士大夫心理结构与人生观的反映;富贵典雅的金谷是北部中国古典园林的典型,其名声当时远大于兰亭,而代表南部中国秀丽自然的兰亭为何反而在后世名声大大超过金谷,造成这一原因是其美学内蕴的不同凡响和园林主人的品行道德。诸如此类的新颖观点可称得上是一家之言。 说它文学性强,主要是指作者在著述中运用思辨且带飘逸的文笔,通过生动的文学语言,描写了六朝历史文化风貌,阐述了自己的学术见解,表达了自己的思想感情。 请看在《郁郁乎文的江南的文化世族》一篇中作者是如何描述的:“佳山丽水以其特有的高妙内蕴抚慰着北来的惊弓之鸟,秦淮烟月风情万种的媚笑化解了中原世族们在政治暴烈下变得僵硬的脸。终于,在王谢庾桓四大族势力平衡下,东晋王朝在美丽富饶的江南延续着偏安的局面。……中原战乱,迫使大批士人举族迁居江南避难,于颠沛流离之中,他们却把东汉魏晋养成的老庄玄风,悉数从北方移入江南。这就是文化思想史上所艳称的‘玄风南渡’。而江南有的是潋滟清流空山色,有的是渊博学者锦绣才子,南渡的玄风立即和佛学一起,在‘毫际起风流’的挥麈大战中,文化能量集中释放,变成了江南士林的新的‘清淡’主题和精神生活基础。它在作为士阶级文人的主导思想文化南移‘重建’的同时,‘催生’了江南文化世族。……有了那么一大批北来的世族,再加上江南原有的世族,那就蔚为大观了。……他们子弟中思想学术、文化艺术人才荟萃,名家辈出,构成了魏晋六朝江南天宇上灿烂的星空。……一千多年过去了,我们仍然能清楚地感受到文化世族的精神基因在发挥作用。江南文化世族也永远是江南文人的光荣的梦忆。” 由于作者要在此书中阐述自己诸多新的学术观点,自然而然地表现出它的思辨性,但作为散文随笔,文学性又是必不可少的。作者较好地解决了这一矛盾,运用行云流水般飘逸的文笔,通过生动的文学语言来冲减思辨性论文的枯燥,兼顾了学术性和文学性,达到给人的智慧和艺术享受的兼得目的。我们从上面所引的一段描述可以看出来。 若说语言的生动,我们还可举出很多例子,如“酒是竹林名士追求超越的意境美的渡舟”、“煌煌谱学是组成六朝五颜六色的奇妙光环中最神秘的一圈光亮”、“两汉以来,儒家以牺牲个人利益为前提,给社会带来秩序,而魏晋六朝由于玄学的‘灵光’普照,则焕发了人性中潜藏着的智慧和追求,撕裂着儒家灰色的秩序的罗网。无疑,六朝士人的奇好怪癖正是心灵解放之后,人类迸发出的巨大潜能的闪光。”从这里也可看出作者驾驭语言的能力。 总之,读罢此书,受益非浅,这是我的体会。若有对六朝文化和“魏晋风度”感兴趣者,不妨读读它,必定有所收获,也可证明我所说不假。 原载:《理论与创作》2001.4 原载:《理论与创作》2001.4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