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卡夫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以降,现代小说中时常出现的一个特征便是:用写小说的方式来写哲学,尤其是某种非学院化和非形而上学化的存在论哲学。这实际上是整个现代艺术的一个缩影,即艺术被视为是哲学的一种异化的表达形式。在王威廉的两篇小说《辞职》和《铁皮小屋》中,这种特质也隐约可见:从表面上看,它们是故事化的小说,但实际上谈论与呈现的却是人的生存状况,逼近着一种哲学化的思想。 这种隐喻性在小说《辞职》中尤为明显。虽然它叙述的是两个因相亲认识的人意图辞职的故事,但真正的指向却是存在中的“自由”问题。小说中的“我”一直声称要辞职——那意味着他对现有生活的退出,但“我”从来是只说不做的,这样一来与其说辞职是“我”对自由的向往,不如说“我”是在寻找一种排遣焦虑的方式,因为“我”并未想好如何应对随之而来的真空状态。而文中的女主角“鹳”则要彻底得多,她正如小说家朱文曾自述的那样,辞职只是为了使自己更加无所事事。在她看来,“什么也没有”才是“生命的本来状态”,她强调“悬浮在真空中的感觉,那才是生命最本源的东西”。她对自己狱警父亲的谈论是小说中最出彩的部分,一个狱警对自由的感知竟然完全是建立在和犯人们的对比上的。而鹳的父亲和“我”的两种状态实际上正是现代性中的自由的两难处境。在生活中,我们的自由一定需要某种外在(并不一定得当)的坐标才能确证,而不能反求于自己的内心,因而自由往往失去了判断的尺度;但另外一面,我们常常对于突然多出来的自由感到束手无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也是现代人生存处境的一个典型缩影:自由太少导致我们的反抗或退出,但当重获自由时我们却并不仅仅只是欣喜,相反,伴随而来的可能还有生活的无意义感。 小说《铁皮小屋》却有一种类似于自传式的色彩。它是有关于一个人的阅读史、年轻时对诗歌的天然热爱以及一种导致自杀来解脱的极度虚无/压抑/绝望的生存状态。孔用老师的悲剧带有中国知识分子的某种宿命象征,对这个群体的生存意识与思想命运小说作出了一定的关切。另外,这也是一个青春期的寓言,也具有青春期故事常有的那种残酷和幻灭。文中孔用老师的自杀象征了“我”一个时期的结束,因此当“我”回到小城时想起孔用老师,仍然“就像是思念着一个亲人。我曾经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他那样的人,去获得他那样的成功。”这里“我”不仅是在哀悼一个故人,也是在哀悼自己的青春、往事与梦想。而“铁皮小屋”作为一个有独特意蕴的文学意象则给人带来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冲击力,让人回味许久。 与邱华栋小说中被鱼贩子捅死的知识分子不同,《铁皮小屋》中孔用老师并不是一个在社会快速转型中对物质利益的得失感到失落,他之所以自杀主要是出于对理想的极端追求、对旧有理想快速消逝所带来的不适,还有一种对当下生活无法真正进入的无力感、进而产生的无意义感所带来的幻灭。当代中国社会中信仰的困境,人文价值的萎缩,生活的复杂,让一种纯粹性的生存根基变得或是觅而不得或是摇摇欲坠,这也正是许多知识分子以及诸多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群所面临的精神困境。 从写作手法和文学技巧上来说,这两篇小说没有使用特别花哨的现代主义形式,也没有密实的词藻,不过作者的叙述非常顺畅,语言的张力也松弛有度,常常有一些语句发人深醒。作者借助人物自身的对话来推进情节发展,人物的心理因素在叙事上要比情节因素占据更大的功能。这引发我的一点思考:即能否通过其他艺术形式来表现这两篇小说所体现的人的生存状况?——例如诗歌、音乐,或绘画作品。仔细想想,似乎是很难被替换的,这两篇小说的这种结构与形式比较具象化地诠释了那种相对抽象的生活观念与哲学思想,在此,作者至少证明了:用小说的语言与方式来展现这些普遍而复杂的生存状况,是非常恰当的艺术载体。 原载:《西湖》2010年第1期 原载:《西湖》2010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