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丰谷上世纪八十年代起活跃于金陵诗坛,九十年代因故退隐,2005年重返诗坛,近年连续推出《南方牛仔》《雪丰谷诗选》《阳春白雪》三部诗集,遽显头角峥嵘之势。诗歌是精神世界的折光。雪丰谷搁笔十余载而诗心常绿,浪漫无改。诗人未必是世界的王,却无疑是自己的王——每个诗人都是自己的太阳。从这意义上,王者归来的雪丰谷,正如传说中鲜衣怒马的王子,诗情重燃,热情更炽,一发而不可收,开始了其光风霁月的诗歌第二春。 雪丰谷的诗纵横恣肆,明朗隽永,幽深而开阔;其泼墨般的豪情,多向度的人生经验观照,才气与思辨的交织,裹挟着一泻千里的速度与力量,涌动着一往无前的坚硬和豪强。“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刘勰:《文心雕龙·体性》),雪丰谷作品多以短诗为主,其文本往往想象奇特,小中见大,兼容并蓄,下笔舒卷自如而热力迫人,呈现出静水流深的气质和难得的可持续写作特征。 不屑于模山范水镂月裁云,雪丰谷执著追求凝重、高远、浩渺之境,笔下交织着对个体身份的体认,对人类命运的诘问。因为出色的诗艺平衡能力,雪丰谷从容接通个体经验与公众经验,逐新求异而不废传统,总体诗风趋于厚重稳健。从叙事、抒情到立意、修辞,雪丰谷的诗歌都是及物的:笔力沉实,粗犷淳朴,心灵的触须敏感多变,如同章鱼的手,呈无限开放延展之姿。“一滴水,在葡萄里/躺着,亮着灯熟睡/甜丝丝的梦儿总是有滋有味/即便某日发酵成洋河大曲/醉卧枝头,一样可以十分开心/就像一位哨兵/热爱自己的哨位//一滴水,偶尔也多愁善感/看上去像露、像雾、又像风/但却能细致入微,像个活雷锋/服务人民从不叫苦叫累”,《一滴水》在物我合一主客交融中,弥散着浓郁的东方诗学韵味,琼浆般醉人。面对这样最终“灯干油尽,鞠躬尽瘁”的一滴水,诗人的感喟沉郁而浪漫。全诗借助拟人、变形等手法,构置出奇异、诡秘、荒诞的图景,在哀感顽艳中完成了必要的生命反思和人性反思。 雪丰谷笔下往往奔突着大写的主体,绰具傲视群雄之概。“那人是谁/用天边的火球点烟/长河上下,鱼苗吞水/芙蓉国里,白露掬辉”,《梦中人》有蝉翼之轻,亦有千钧之重,人与物、人与人在文本中达成平衡对应的张力。“谁的袖口,风云际会/一行大雁高飞”,“血管里箫声铁喙/转身时雪掩红梅”,箫声铁喙、雪掩红梅式的奇特意象,皆彰显纵横排奡之气。再如《今夜》:“天空里墨迹儿丝丝飞舞/有两行文字写在脸上/那是我一直不愿发表的绝句/今夜,只有诗的心脏/能读出它的烫”,异想天开,浪漫飘逸,遥承老庄、屈骚、太白、东坡、稼轩而下豪放宏阔的东方诗学精神,幻象丛生而指意明朗。“水的方向,就是思想的方向”,如同格言警句般深入浅出,氤氲着深沉的文化哲学气息。 雪丰谷的诗超越了单一的线性思维,追求复调性、多元性、暧昧性和交叉性,注重文本的错综变化,不断建构着富于乐感和动态的个体诗学风格。《奉国寺游记》开篇一句“郭威,萧太后醒了么”,仿佛嘹亮的京剧道白,又如儆示人心的暮鼓晨钟。“上千年过去了/辽国的天空真的有那么灵验/就连云燕,都学会了/席地打禅,一丝不苟”,“郭威,萧太后的红指甲/还能够指点江山么”,以出色的诘问,试图撕开历史的封条,传递苍茫之思。雪丰谷诗风颇似宋人诗句,善于以诗言理,每每议论锋发,言辞雄壮,夭矫多变,遂使文本呈现出独特的议论化理趣化倾向。如《一条鱼》在讽世中见证哲理,融叙述、议论于一炉,卒章显志地完成了对人性险恶的挞伐。《与黄瓜的一次邂逅》娓娓道来,妙相纷呈,以形而下的素朴方式,表达了对实在世界的形而上思考。《今日无风》则呈现出一幅幅似断非连的图景:“帆儿伺机动,果儿显自重;江流弯似弓,鹭鸶射天空”,禅意盎然,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雪丰谷善用“打劫”式笔法或曰“强盗”笔法,往往横冲直撞,排闼而入,笔下一派奇气横生。作为主体标准的自画像,《个人简历》是直截了当的:“我是一个不谙风雅的人/粗俗,嗓子有炎症,羞于朗诵/一直没学会见缝插针,哗众取宠/不比东边的那轮红日,衣冠楚楚/手捧着厚厚的白云,煞有介事/偶尔咳出几声炸雷/零星的,做些笔录”,幽默,粗犷,阔大,雄强,自信,自得,方块字的自由组合,生成奇异的魔力。雪丰谷的语言艺术是可圈可点的。比如,“杰出的水”(《今夜》)一类词语组合与意象搭配,让人油然想起杜甫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秋兴八首》)、黄庭坚的“残蝉犹占一枝鸣”(《登南禅寺怀裴仲谋》),以其反常合道,清新不群,挑战常规审美经验。“一根银针/径直朝我走来”(《偏头疼》),则见出情怀的执拗和尖锐。看似诗风大大咧咧的雪丰谷,其实颇精于炼字。 雪丰谷诗中的抒情主体,是大我,也是小我;是英雄,也是平民——优雅、平和,复又峥嵘、崇高,或沉醉东风,或笑傲西风,显示出主体精神世界的丰富性、多元性和差异性。其文本充满对民间化、狂欢化的大胆追求,甚至还会有意进行一些粗鄙化、俚俗化的实验探索,不避俗字俚语,不拘生冷荤腥,犹如洪炉炼丹,杂取种种为我所用。本质上,雪丰谷的创作可归于以感性为依托的智性书写,充分接通明与暗、隐与显、经验与超验,不尚炫技而肌理丰满、骨肉均匀。要之,雪丰谷的作品始终以个体的情感支点为辐射,既体现了“诗缘情”的东方诗学传统,也渗透着酒神狄奥尼索斯式的躁烈迷狂的西方诗学传统,洋溢着火热的人间关切和浓郁的人文关怀。 原载:《文艺报》2010年5月21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5月21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