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收到河北作家闻章来信和他的一部书稿《小兵张嘎之父》。这是闻章用两年时间所著的老作家徐光耀的传记,闻章希望我能够为其作序。 近半个世纪前,徐光耀的小说《小兵张嘎》和同名电影一经问世便轰动中国。今天这部小说的总发行量已经达到千万册,电影《小兵张嘎》亦久映不衰。徐光耀创造的“嘎子”这一让人难忘的形象,这个浑身嘎气、纯净生动的八路军小英雄感染着几代读者和观众。世事的更迭也许使很多人不再记得“嘎子”的创造者徐光耀,我就经历过这样的事:在某个场合,我把前辈徐光耀介绍给一些年轻人,他们听着这位作家的名字,多是客气而茫然地点着头。当我补充说他就是《小兵张嘎》的作者时,人们的脸上才立刻出现既惊异又敬仰的神情。那时我再看徐光耀,他不尴尬也不过喜,年逾八十,饱经人间炼狱,他真正是宠辱不惊了。我不由心生感慨:一个作家终其一生,能够创造出几个让万千读者记住的人物实为不易。若是做到了,那便是文学对其最奢侈的回报吧?在当代中国文学的人物画廊里,小兵张嘎已是一个无可争议的经典的孩子。如此说,历经坎坷的徐光耀是幸福的。虽然更多的读者不知道徐光耀写作《小兵张嘎》时的生命背景,不知他那时犹如身在悬崖的危难,就如同当年无知的我,只是不断地感谢命运让我认识了徐光耀。 徐光耀是我文学的启蒙老师,1972年冬天,正在读初中的我,由我的父亲领着,第一次拜会了他。我曾在一篇记述青春岁月的文字中对此有过如下描述:保定有座名胜古迹叫做古莲池,面积不大,有亭台楼榭,有很好的碑文,米芾、怀素、乾隆都有。这里明时为书院,清时曾做过行宫,几经沉浮的作家徐光耀就住在它的一个角落里。他似是刚被从农村召回,参加一个报告文学集的编写……他被安置在古莲池一个荒芜的角落里,房子大约只八平米吧,但门前有影壁,有几丛微黄的毛竹和营养不良的玉簪。我第一次走进那里,总觉着是走进了“聊斋”,后来仍然能从那里联想到《聊斋志异》那些神秘伤感的故事……我揣着两篇作文,由我父亲带领来拜见徐光耀了。我盼望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是小说、怎样写小说的答案,父亲则更多地希望他为我的作文(我的文学才能吧)作出些鉴别。我向徐光耀出示了我的作文,他有些漫不经心地把它们搁置在一张大而坚实的写字台上,然后就和父亲谈起了别的,关于时局发展的预测,还有郑板桥和陈老莲什么的。我只盯着那块被作为写字台面的大理石,和桌下那块与写字台可分可合的镂花踏板,想着历尽沧桑的徐光耀是怎样保护下他这张桌子的。我盯的时间越长,就更能证明我是被冷落一旁的。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请求为他朗诵我那作文,却被他不客气地拒绝——他说他从来不习惯听别人念自己的作品。幸好他没有让我把作文带走,于是才有了第二次的见面。这次他谈话的中心是我的作文,他非常激动,连着说了两个“没想到”,还说“你不是问什么是小说吗?我可以告诉你,你写的已经是小说了”。我受了一位大作家毫不含糊的肯定,十五岁的心被激荡起来,那晚在古莲池里故意多穿几个亭台走着,斗胆梦想着成为一个作家,并发誓去追求作家所应具备的一切,包括毕业后去农村“深入生活”什么的,惟独没有想到在那个年代我这追求的冒险性。很多年之后徐光耀对我讲起当年我去农村之前,他内心深处不便讲出的担忧——一个经历简单的中学生不可能理解的担忧。他担忧的并非乡村,而是在那样一个鄙视文化的年代,我非要与文学发生联系不可的狂想。 也是在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徐光耀为什么要写《小兵张嘎》。关于这部作品的写作过程,闻章在传记中有详尽叙述。也是读了这部传记,我才知道第一次拜访徐光耀走进的他那间小屋,曾是附近公园用来寄养一只生病的虎崽的。 《小兵张嘎之父》是作者多次采访徐光耀,在阅读了他所有作品和几十年的日记的基础上,费时两年完成的。这里有徐光耀八十余载跌宕人生,这人生有令人窒息的苦闷,有肉体和灵魂的挣扎,有可叹惋的自我轻贱,亦有高贵的生命告白;有难与外人道的奇特遭遇,有苦难缝隙中的真诚微笑;有生命再生时的大喜,亦有晚年回首往事,反思人为的政治险境、巨大的民族灾难时明澈的肺腑真言。这是一次准备充分,踏实而认真的写作,侧重传主的命运遭际,连带写出他不同阶段的文学脉络。作为文学晚辈的闻章,和徐光耀有过多年交往。这样的关系,在这样的写作中往往容易搀杂过多的个人情感,目光更多的是仰视。但闻章的感情是严肃、温和、克制的,文笔亦朴素、简洁。更为重要的是,在涉及一些历史事件时表述的严谨和准确,这得益于徐光耀本人对历史、对自己、对他人的严谨和负责任。不虚美,不雕饰,即使精神和生命曾数次被荒诞的时代不容分说地无情践踏,他仍然严厉地将自己摆进历史……惟其如此,读者才可能从中真正认识这位战士出身的作家让人感奋的情怀。 徐光耀是一名战士。因为母亲早逝,他不记得自己的生日,成人之后就把“八·一”建军节确定为生日。他13岁参加八路军,当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亲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参加大小战斗100余次,多次死里逃生。他有过短暂的“人生得意”:1950年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平原烈火》出版后即引起反响,得到文坛大家丁玲的格外看重。他年轻勤奋,历史鲜红,成名甚早,事业蓬勃。又京城安居,是军队的专职作家,和未婚妻在朝鲜战场的爱情之花亦结出圆满的婚姻之果。正是“海阔凭鱼跃”的光景,他突然成了党和人民的对立面。这个从来视政治生命为个人第一生命的战士的确是懵了。他也的确有发疯的可能。恰是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巨大打击之下,他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开始了《小兵张嘎》的写作。那不是一次为了发表的创作,因为他已经没有了发表作品的资格。他写作是为了抑制自杀的念头。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于他是有着救命之恩的。他用他的笔让嘎子活了,而被他创造的嘎子也让他活了下去。他们在一个非常时刻相互成全了彼此。却原来,在这个嘎孩子、这个中国人那样喜爱的小老百姓身上,承载着徐光耀心中如此沉重而又辛酸的真善美!风雨摧残的碧树就因此没有枯萎,因为他扑向了苍生——那些从来就养育着他的老百姓。 这里我想到传记中的一个细节:抗日战争中,年仅13岁的徐光耀曾经在行军途中发高烧病在一位房东大娘家里。那位大娘摸着这孩子长满冻疮的冰凉的手脚,非要拉他睡在自己的被窝里,要用自己的身体把他焐热。那时他难为情地拒绝了。许多年之后,当命运将他从高空抛向泥沼时,痛苦而绝望的他没有再企求被更多的人理解,他只不断想到一个人,即那位平原乡村陌生的大娘。他在想象中无数次与这位亲人重逢,她是苍生,是百姓,是母亲,是生养万物的大地,在她坚实的怀抱里,他才可能找到温暖和安全。 1999年,74岁的徐光耀开始写作长篇纪实文学《昨夜西风凋碧树》。这是二十世纪将尽的时候,徐光耀的政治生命和个人生活均已恢复了正常和安稳。但他仍然选择了山上一处农民废弃的小屋,来进行这部在他的晚年十分重要、于中国文坛亦有位置的作品的写作。他在山上一住几个月,自己担水、烧火、做饭。他好像非常适应这样的屋子,他有预谋地把自己逼至这里,仿佛这里才真正让他放松并放心。我曾经去过他这山上的小屋,说它是一眼小窑洞更合适:干打垒的土墙,门极窄小,需猫腰才可进屋。但徐光耀是快乐的,他指给我看屋前的花椒,还有房后坡上的山杏。他这一生,住过破庙,住过养虎崽的小屋,住过农民废弃的窑洞,他没有为此抱怨过什么。而他最重要的作品,仿佛都是在局促、破败的房子里写成。 闻章的这部传记在详述徐光耀命运沉浮的同时,也书写了他的命运在不同历史时期与文学的接头。其中还包括了新时期以来,他对一批河北青年作家热情有加的鼓励和关注。作为文学晚辈,我特别看重徐光耀上世纪九十年代开辟的小说写作“我的喜剧系列”。这个阶段,他从描绘人的战争生活自觉进入书写战争中人的生活。我们在他早年作品中领略了机关枪何以会“嘎嘎大笑着”扫向敌人;侵略者的钢炮和榴霰弹怎样狂击八路军,“子弹如飞蝗过野,地面被打得土泡噗噗乱冒,恰似煮粥。那才真叫枪林弹雨”。在徐光耀不凡的描绘中,读者好似亲历那惨烈的战场。“我的喜剧系列”的背景仍然多是抗日战争,但作者下笔的重心却转向了战争中人的更为复杂的、被遮蔽的精神深处。比如《我的第一个未婚妻》《杀人布告》《跳崖壮士》等篇章,无不体现着徐光耀在遭逢了诸种人生苦难之后,对自己所拥有的写作资源重新郑重的打量,以及由此引发的勇敢而有效的探索。可以看做这是他的命运与文学反复接头后一次新的飞跃。他的这些探索,不单对当时的河北文坛,放在当时的中国文坛,也是醒目的。窃以为,闻章这部传记如果能够就此再多些具体阐述和发掘,则全书更显饱满。一棵碧树怎样因了苍生的底蕴而最终再繁新枝,也就有了专属于这部作家传记的深层意义。 如果说,变美是痛苦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徐光耀以他九十年代以来的写作向读者展示了这样的境界。怀抱着不死的文学之心,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坦荡地向大地、苍生俯下身去。他甚至羞于总结自己的文学,只朴素地说:“……汤镬炼骨,魔焰炼魂,几番地脱胎换骨。但你经验过、奋斗过,也慷慨豪迈过,在大灾大难面前,不曾毁坏良心,落个体完神清,这也就很值”。德国作家马丁·瓦尔泽借了他小说中一个人物的话说过,“生活不是为了打分的,生活是用来生活的”。 是啊,生活不是用来打分的,生活是用来生活的。这也正是徐光耀的人生态度吧。也因此,《小兵张嘎之父》这部传记便也不去刻意为这位老作家的文学和人生打分。而读过这部传记的读者,却一定能够从中感悟出正义、良知和“体完神清”对于一个穿越过那么多人生风暴的作家的分量。这样的分量也让我不断提醒自己,收敛起一己的小悲欢,扩展胸怀去凝望满世间的山高水长。 原载:《文艺报》2010年07月07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7月07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