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宁肯的长篇小说新作《天·藏》,内心的感受很复杂,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它和目前流行的小说拉开了很大的距离。阅读文本的过程也是修改期待视野的过程,不断给我以触动,传统的审美经验在这里发生了明显的断裂与错位。毋庸置疑,这是一部十分复杂的小说,在内容上将哲学思辨、宗教意识、人文精神、俗世情怀交织在一起,在形式上充分运用现代小说技巧,将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糅合在一起,共同组成了一场意义的盛宴,使阅读变成了一场富有挑战性的探险活动。可以说,这是宁肯从事小说写作以来在艺术探索上走得最远的小说,也是新世纪以来长篇小说在文体上的重要收获,是先锋写作在新世纪所取得的最新进展。 相对于小说的意蕴和叙述方式的繁复,小说的情节相对简单。它主要叙述了王摩诘和维格复杂而艰难的恋爱关系,以及马丁格父子之间有关佛教哲学和西方哲学之间的精彩对话。这是小说的核心情节。小说不在于叙述情节,而在于着力揭示人的生存状态以及生存处境,并试图赋予这些以形而上的意义。 王摩诘是一个内地高校的哲学教师,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遭遇了知识分子普遍性的方向迷失之后,主动来到了西藏,在一所小学教书。王摩诘推崇维特根斯坦,在西藏这块净地,他持续思考一些现代哲学问题,以期重建自己的精神家园。整部小说大体上是按照王摩诘的视角来进行叙述的,可以说是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漫游史。但是王摩诘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即他是一个典型的受虐恋者。小说试图把主人公受虐癖的原因归于历史的暴力,这使受虐本身具有了历史的深度。因而,身体、心理的变异具有了意识形态的深度,这是小说的深刻之处。对一个社会的人来说,身体并非是一个肉体的符号,本身就积淀着一定的政治意识形态。历史本身在一定意义上说就是身体叙事学,毕竟历史不是抽象的,历史本身总要通过无数的身体来承担。对变异的身体的描绘和拷问,构成了这部小说最为深刻的部分。 维格是小说的女主人公,她的身上流淌着藏族和汉族的血液。一方面她是一个现代女性,在北京长大,曾经留学法国;另一方面她身上的藏族血统在苏醒,她定居西藏,经常出入寺院,把马丁格上师作为自己的精神导师。她爱上了王摩诘,虽然王摩诘不信奉佛教,但是他有慧根,王摩诘深刻的哲学思辨常常让她着迷。但是,最终她忍受不了王摩诘的受虐者的角色,那是一个巨大的内心黑洞,于是她选择了逃离。 马丁格是法国的生物学博士,是高材生,在分子生物学研究领域已经取得了累累硕果,但是他毅然放弃了自己的研究来到西藏,在一所寺院隐居修行,潜心于博大精深的佛学世界。马丁格的父亲是西方著名的怀疑论哲学家,他不理解儿子为什么这么痴迷佛学,为此他专门从法国来到西藏,与儿子探讨哲学问题,从西方现代哲学的角度质疑佛教哲学,两人进行了一场意味深长的对话。对话本身也是一场博弈,无所谓谁胜谁负,是一次东西方哲学文化的碰撞与交流。 小说在叙述上很有特色。作者充分运用了一些现代小说技巧,频繁地运用自述、转述、人称变换等方式,使叙述本身成为一种繁复的对话现场。特别是一些地方使用了元小说的叙事方式,更使小说具有了一定的迷宫色彩。而内心独白、潜在的对话无处不在,这使作品打破了小说惯常的封闭空间,变成了敞开式。这有助于言外之意的生成,也使小说具有了一种纵深感和一种形而上的提升。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纵深感不是来源于传统小说的史诗性叙述,而是来自话语自身。小说开头的一段话,就很能说明话语自身所具有的丰富内涵: “我的朋友王摩看到马丁格的时候,雪已飘过那个午后。那时漫山皆白,视野干净,空无一物。在高原,我的朋友王摩说,你不知道一场雪的面积究竟有多大,也许整个拉萨河都在雪中,也许还包括了部分的雅鲁藏布江,但不会再大了。一场雪覆盖不了整个高原,我的朋友王摩说,就算阳光也做不到这点,马丁格那会儿或许正看着远方或山后更远的阳光呢。事实好像的确如此。马丁格的红氆氇尽管那会儿已为大雪覆盖,尽管褶皱深处也覆满了雪,可看上去他并不在雪中。 从不同角度看,马丁格是雕塑,雪,沉思者。他的背后是浩瀚的白色的寺院,雪仿佛就是从那里源源不断涌出。寺院年代久远,曾盛极一时,它如此庞大地存在于同样庞大的自身的废墟中,并与废墟一同退居为色调单纯的背景。不,不是历史背景,甚至不是时间背景。王摩说,仅仅是背景,正如山峰随时成为鸟儿的背景。” 如刻刀般锋利、简洁、有力,而又富有弹性和张力,词语与词语相互碰撞与繁殖,生成了一个意蕴丰富的话语空间。小说中类似的段落随处可见,因此,这是一部目前的长篇小说中难得一见的精神之书。 最为突出的是,作为叙述方式的试验,小说大量运用了注释。迄今为止,这部小说注释的密度超过了任何一部小说,有几万字之多。小说把注释从文本注释的附属位置提升到第二文本,甚至在一些章节里,本身就是正文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注释由传统意义上的对正文的注解,一跃成为小说的重要情节要素。这是作者在文本形式上的独创,迄今为止中国还没有哪一个作家像这样用大量注释的方式进行写作。 注释在这部小说中有多种功能,除了转换视角之外,还植入了大量的情节、某些过于理论化的对话、关于这部小说的写法、人物来源、小说与生活关系的议论、与读者的交流,等等。事实上注释成了小说的后台或客厅,即一个连通小说内外的话语空间。 因此,这部小说具有浓厚的先锋实验色彩。在这里,与马原等人的写作不同的是,先锋并不仅是一种写作技巧,更是一种存在方式的敞开,一种生存方式的拷问,一种精神向度的可能性的加持。扎西达娃说:“《天·藏》以对文学和生命近乎神性的虔诚姿态构建出哲学迷宫小说,耸立起一座在许多作家眼里不可复制和难以攀登的山峰。它体势谲异,孤傲内敛,遗世独立,爆发出强大惊人的内省力量……这是一部描写西藏又超越西藏的小说,是自八十年代马原之后,真正具有从形而上的文学意义对西藏表述和发现的一部独特小说。”我认为,如果细读这部作品,可以感到这并不是溢美之辞,而是比较恰当的评价。 原载:《文艺报》2010年07月09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7月09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