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尚记得吴克敬初登文坛时的情形。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1985年第3期《当代》在头条刊出了他的中篇小说《渭河五女》,当时,著名刊物几乎是文坛的代名词,此作自然影响很大。他笔下五个渭河女子的青春人生曾使我怅惘良久。有论者将其与贾平凹的短篇小说《满月儿》加以比较。然而,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读到吴克敬的小说了。新世纪以来,没有料到,已经“知天命”的吴克敬却进入了一个创作的喷发期,我连续读到他一批中短篇小说,倍感欣喜。 吴克敬近期的中短篇小说仍然把思考的重心放在他生长的陕西西部,人称西府的那一片土地。他怀着深切的爱,关注那片土地上人的生存,那片土地正在发生的一切带来的某种痛彻之感以及对美好人性的想象,共同构成了吴克敬的艺术世界。吴克敬近作首先带给我们的是一个伤痕累累甚至行将破裂的乡村,这与他上世纪八十年代作品中的乡村已迥然不同。在中篇小说《油菜地》中,油菜地似乎仍然充满诗意:“绿汪汪的油菜地,像一片平静的湖水,安详而柔和,恰随米丑的心意。”米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女子,她在油菜地里忙活的时候把油菜般绿茵茵的心事扯成了线,牵着男人外出的行程、归期。这样诗意的生活被突然打破,她等来的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和一张面额很大的票子一起出现的能过。能过有钱但名声不好,黑夜翻人家墙头不说,大天白日的也敢戏辱人。米丑不爱钱,她有她做人的规矩,拒绝了能过之后的她仍然觉得十分委屈,她要讨回个公道,于是一幕与《秋菊打官司》颇为相像的戏剧上演了。米丑告到了九大面前,一个曾经把名声闹得很大的村支书,现在是县法院的人民陪审员。能过虽然有钱,但还是怯着九大,他犯过事,九大救过他。正当九大要为米丑主持公道的时候,能过从腰里抽出一沓票子塞进九大怀里,于是,米丑和他的丈夫竟然差点变成了“反坐”。经历一番波折之后,米丑的男人还是趁着天黑将自家的油菜籽送到了能过的油坊,最终低头的还是米丑的男人。当油菜地里只剩下一片残黄时,米丑又一次遭遇了能过,她不再吃惊地默默顺从了,可是她并不要能过的钱。一个乡村女性,欲过清白的生活而不可得,所有传统的伦理道德、天地人心,在今天的乡村遭遇到了空前的挑战甚至嘲弄。 中篇《手铐上的兰花花》里的阎小样也是一个贫寒女子,却有着天使一般的声音,唱起信天游能令人迷倒、心碎,然而,因丧母她连接受教育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辍学的阎小样只能在种地放羊的间隙唱唱信天游,她甚至在县城赛歌会上因一曲《兰花花》获得冠军。然而,这似乎是个不幸的预兆,阎小样如陕北民歌中的兰花花一样美丽,命运也如兰花花一样悲惨,她被一位石油老板顾长龙看中了,连拒绝的权利和机会都没有。她的父亲和兄长全都偏向了金钱的一边,连她敬重的王厚草老师都说:“别犯傻,你有依靠了。以后呢,老师有啥求你的,你可不能拒绝。”于是一个纯真无邪的女子被推向了深渊,她在无意中杀死了顾长龙,成了杀人犯。至于被众多评论家看好的中篇《状元羊》,更是将乡村人的生存困境与艰难推向了极致。老实的冯来财原本是个羊倌,突然被一场赛羊会捧成了明星般的人物,村民们在选举中把选票全都投给了冯来财的状元羊。事情陷入了悖论:到底是那只状元羊重要,还是冯来财这个人更重要?小说借冯来财的妻子麻拉拉之口一语道破:“怎么能选一只羊呢?”“羊又不是人。”在近乎闹剧的生活中,冯来财又一次陷入了贫困境地,别人欢天喜地要过的大年,对他来说只是年关,也是难关。他在风雪中把自己的身体全都缩没在状元羊的皮子里,一层层的落雪让冯来财看上去很像是那只状元羊了,冯来财也甘愿自己能变成一只羊。真是欲哭无泪,只能让人含泪而苦笑了。 除了直接展现乡村生活的小说外,吴克敬还创作了许多表现农村青年在城市边缘生活的作品,这也可看作是作家对于当下农村思考的别一种延伸。吴克敬显然已经关注到了农村青年进城的生存困境与精神上的空虚失落,《五味什字》《欲望的绳子》《白裙子黑裙子》等都具有这一特点。《五味什字》的情节颇为独特,贫困的农村女青年大满进城做了妓女,偶遇青梅竹马的“弟弟”小满,她对小满一片痴情,用自己卖身的钱供他上大学。与此同时,一个神秘的嫖客却对她产生了含混的爱与同情,不但给她钱,还把她送去卫校上学,并且在关键时刻解救了她和小满——他是这个城市的卫生局长。这篇作品让人在慨叹之余感到意外,但化解主人公大难的局长略显空泛单薄。 吴克敬近期作品体现出作者在艺术上的一种较为自觉的探索精神,这弥补了他早期作品较为单一的缺憾,显出较为丰富多义的变化。他的小说结构变得自然而巧妙,一些作品的故事情节显得有些离奇却动人,比如《五味什字》中大满与小满在城里相遇的细节,就让人慨叹作者匠心独具。与此同时,吴克敬的创作视野也变得愈发宽阔,人物在脱离了早期的单一模式,开始涉及各行各业,对人性的挖掘日见深刻。他似乎要着意打造一个充满人性美的西府世界,这不由让我想起了当年的沈从文的湘西世界。沈从文说,“我只想造希腊小庙,这庙里供奉的是人性。” 吴克敬笔下的杀人犯、妓女也都显现出了污垢背后的洁白一面,他的作品里没有特别邪恶的人,他对所有的人都含着同情关爱。然而,吴克敬在打造这样一个充满美好人性的西府世界时,他的人物似乎有些过于纯粹,成为一种美好的想象。美好的人性是支撑人活下去的理由,比如,阎小样对金钱的淡然,对美和爱的追求,在进监狱之前她对宋冲云说:“答应我,把我的婚纱照取来送给我。”吴克敬还把对美好人性的想象投向了现代历史,这种美好人性的载体往往又是女性:能唱一口“花儿”,把全村人都听哭了的花儿客家,能在饥荒肆虐的年代里慷慨帮穷苦村人从自家偷粮,时隔多年又得到村人的爱戴与帮助;永远穿着旗袍的、一直致力于兴义学的麻子太太,在被批斗致死时还是穿着一件白色旗袍,她们充满理想色彩,从相貌到内心都近乎完美,体现了作者对于美好人性的文学想象。 我为读到吴克敬的大量近作而感到欣喜,他笔下特有的西北风味、他一贯的沉静与思考都融会其中了。我不由想到,一个人能在这个浮华的、一切速成的时代里倾心打造自己的文学世界,这该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又是多么幸福的事。 原载:《文艺报》2010年07月26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07月26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