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朱天心的人,会对这句话深有体会:以貌取人,是极其危险的。用在朱天心身上,这种危险又具有双重性质,其一,尽管她外表温和,可内心异常坚韧;其二,眼神纯净、轻声细语的她,文字却“凶猛”甚至“残酷”。作家阿城就曾把朱天心比作“哪吒”,说她的敏感是“强悍的”,有种“眼里揉不得沙的气质”。 今年年初,在新作《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里,朱天心再一次把对书写对象“抽丝剥茧”的本领淋漓呈现。有人说,这应该是一本难以被太年轻或脆弱的人理解和接受的书。在肉体的衰败、与时光搏击的痛楚以及爱的消逝面前,“相濡以沫”这样的话语显得过于轻飘。 书中,朱天心“残酷”再现了一对年近60的中年男女的情感危机,为这对“没打算离婚,只因彼此互为习惯,感情薄淡如隔夜冷茶,如冰块化了的温吞好酒,如久洗不肯再回复原状的白T恤的婚姻男女”探索可能的出路。可是路在何方?“如果我在18岁以前,又基于对作者的喜爱,那么看了这本书以后,我会吓得一身冷汗,会认为这是我一辈子看过最恐怖的一部小说。”台湾作家张大春如此评价。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朱天心也说,我从来不敢,也没有任何把握去给处在婚姻中的男女开方子,连我自己都充满困惑,能把病症很清楚地呈现出来,已经觉得很不容易。 “写我们这代人,我会逼自己不能手软” 初写《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朱天心只是想“轻松”一下,在此之前,她一直在准备一个大题材,写台湾近三十年来社会政治的剧烈转变,这段时期也是她成长并认识社会的过程,是她一直想写的题材。可是每次下笔总感觉失败,又搁置。“尽管那是我最关注的题材,可在生活中还有很多吸引我的人和事,我就先给自己放一个假,写一个相对轻松点的话题。” 一开始,她想像其他作家一样,把笔下的人物当作白老鼠,给他们设定条件,看他们会有怎样的反应。“每个作家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不知道玩弄过多少自己笔下的人物,这样的玩法,我一直都没有尝试过,这样写一篇,找回一些手感,找到写东西的乐趣。” 然而个性终究无法改变,一旦动笔写作,朱天心就不断地给自己设置困难,“不想让自己好过。说到底,把笔下的人物当棋子一样放来放去,不是自己擅长的。这也不是真正的乐趣。”她也知道,处理中年夫妻的情感状态,最通常的做法是让他们有外遇,“这样似乎比较合乎人性,会比较好写。”可她却写了这样两个人:没打算离婚,只因彼此互为习惯,感情薄淡如隔夜冷茶,如冰块化了的温吞好酒,如久洗不肯再回复原状的白T恤。这样的情感该如何处理? 朱天心说,写作的过程也是一种解密,我也想知道事情往前推,是怎样的局面。写这本书之前两三年,她身边的大学、高中同学,都在“疯狂”地举办聚会。“大家都可以说是濒临退休的成功人士,可是我常常在聊天过程中,看到一些女性‘恍神’(婚姻中中年女性的普通精神状态)。我写的时候就是探索这种‘恍神’到底是什么。”她还发现,在聊天过程中,女性很容易谈起自己的情感和现状,从结婚到生小孩再到教育孩子直至目前的状态,话题不断翻新;而男性谈论的永远都是政治、NBA等等,永远不会谈自己。“人慢慢变老是一个话题,可我更关注的是男女‘老法’的不同。” 朱天心表示,书中有一些残忍的窥探。真正的生物界,不允许有老年的存在,只要一衰老,立刻就会被自然淘汰。大概只有人,基于道德,会有老年的存在。“而且会老很久,从60岁到80岁,到更老,并且人都是在场的,会出现比书中还要夸张的衰老。”她让人们看到的是,受社会制度、法律、道德保护的婚姻,到最后还是孤单一个人,不管你身边是否有伴侣有家人,还是要面对那种孤单和寂寞。人生也不过如此。 “我是不敢,也没有任何把握去给处在婚姻中的男女开药方,我如此认真地生活,也充满困惑,能把病症很清楚地呈现出来,我已经觉得很不容易。”朱天心说,这次写作有点想对下一代说话。“对下一代的批评,我不怕‘下毒手’,我也不怕被人说我老了,因为批评下一代会表明你老了,或者保守了,或者退缩了。这些我完全不考虑。可是我会给自己一个先决条件:要对他们‘下毒手’,就必须敢对我们这一代狠心,比如写更年期,我会逼自己说不能手软,尽管里面有一些设身处地的同情。” “作为作家的那份焦虑需要我们细心呵护” 《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是朱天心自小说集《漫游者》(2000年)出版十年后完整出版的一篇六万字左右的小说。“为什么这么多年我写得很少,很大一个原因就是我怕重复,不想重复自己也不想重复他人,这个要闪那个也闪,连自己都要闪,就会没多少路可走。这是个风险,我宁可冒着写不出来的风险,或写得很少,也不愿意变成很多我觉得很可惜的作家。”她说,这一路走来,感受特别强烈,看到前行者或同伴,一个个因为各种现实的原因倒下去,或走在别的路上,觉得很可惜。“我不想做那样的人,尽管他们曾经很有才。这些人好像一条河流,让你筑起一个堤防,提醒自己不要走到那条路上。” 17岁时出版的第一本书《击壤歌》一版再版,卖出几十万本,可之后朱天心立即转向,不再延续《击壤歌》已经成功的路数,“其实十七八岁青春的状态还没有写完,可我不想再写了。我会觉得再写就是在讨好、取悦读者。因为他们已经告诉你喜欢什么了。我觉得只有当背向他们,不听这些声音时,才能专注地走自己感兴趣的路。” 写作对朱天心的意义也“一路都在变化”。“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因为无法被驯服,所以不愿和大多数人一样循规蹈矩地过活,而且我选择了写作,我不知道它们之间的先后关系,我想它们应该是互为因果的,我和大多数人在认知上的差异多年来一直是我写作的动力,写作也满足了我这种不吐不快的感受。” 1980年代末,朱天心开始关注社会、政治,从《想我眷村的兄弟们》一路走来,她把对现实的独特关注看作写作者的责任,“我觉得那种完全不接触现实政治的态度并不能对抗它或拒绝它,那只会使人变得无知,连判断一个信息的是非能力都没有,容易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当我的看法和大部分人都一样时,就是我不用写作,可以放心去过活的时候了。” 然而,随着年岁的变化,近些年她有时也会“感到彷徨,因为选择和大多数人不同,就要承担这种不同所带来的非议、痛苦以及折磨。在自己三四十岁时那种想用文字影响人、触动人的冲动现在会慢慢变少。因为在看过了太多生活的艰辛与不如意之后,人往往就会变得比较容易原谅。我现在反而担心自己会丧失这种焦虑。当焦虑和愤怒减少,就好像是身上的炸药被拆掉了。我觉得,作为作家的那份焦虑其实是需要我们细心呵护的。” 原载:《文学报》2010-08-12 原载:《文学报》2010-08-12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