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和(以下简称陈):余华在90年代是一个重要的作家,他的重要性在于:他从80年代的极端“先锋”写作,转向了新的叙事空间——民间的立场,知识分子把自身隐蔽到民众中间,用“讲述一个老百姓的故事”的认知世界的态度,来表现原先难以表述的对时代真相的认识,写出了《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作品。这种民间立场的出现是否减弱了知识分子批判立场的深刻性呢?余华的创作证明这种转换并没有削弱知识分子的精神,只是表达得更加含蓄和宽阔。我们不妨分析一下他的《活着》,如果从故事的层面上看,小说中一家八口死了七口,除了主人公的父母死于败家子的不肖之外,其余的五口都与五六十年代农村的苦难现实有关,如果在这个层面上反复渲染人的死亡,对现实生活的介入肯定会突出,但在艺术上却会令人产生重复和厌倦之感。余华现在故意绕过现实的层面,突出了故事的叙事因素:从一个作家下乡采风写起,写到一老农与一老牛的对话,慢慢地引出了人类生生死死的无穷悲剧……,读者仿佛从老人的叙事里听着一首漫长的民歌,唱着人生的艰难和命运的无常,一个个年轻力壮的身体,善良美好的心灵,本该幸福活着的生命都被命运之神无情地扼杀了,而本来最不该活的福贵和那头老牛,却像化石一样活着,做着这个不义世界的见证。当作家把福贵的故事抽象到人的生存意义上去渲染无常主题,那一遍遍死亡的重复象征了人对终极命运的一步步靠拢的艰难历程,展示出悲怆的魅力。这个故事的叙事含有强烈的民间色彩,它超越了具体时空,把一个时代的反省上升到人类抽象命运的普遍意义上,民间性就具有这样的魅力,即使在以后若干个世纪中,人们读着这个作品仍然会感受到它的现实意义。 张新颖(以下简称张):五六年前我们几个师友关于余华有一个对话,今天回想起来,感到里面谈到的一些问题值得重新思考。那个时候,我们几个人似乎都特别强调“先锋小说”拓展文学空间的“可能性”,基本的立足点与80年代中国先锋小说以及余华本人在80年代中后期的创作所提供的文学想象紧密相关,我们似乎有意无意回避了不从“先锋小说”的角度看待问题的另外可能性。如果继续沿着原来的思路,我感到很难对余华90年代创作的巨大变化做出有效的分析。不过说到“分析”,倒是“先锋小说”特别适合于“分析”,“分析”了之后才清楚明白哪里好,如何如何好;像《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这样的作品,不待“分析”就觉得它好,待要“分析”,倒真不知从何说起了。有一点可说的是,我觉得这样的作品特别能够唤起朴素的、深厚的、本土的现实感受和文学感受,这样的感受不仅存在于专业的读者身上,而且潜藏于更多的普通读者身上,一经唤起,即已证明文学的力量。而文学的这种力量,也正是人们需要文学、文学会继续存在的理由。 王光东(以下简称王):陈老师和张新颖分别从不同的角度谈了余华创作转变所具有的意义。在走向民间的过程中,余华是有自己个性特点的,他不同于张炜以诗性的想象,把自己与民间大地融汇在一起,并在其中感受着那种无拘无束的自由和蕴含于民间之中生命的那份完整、纯朴和生动的质感,他更多的是以理性的目光审视着民间大地上的生命运演过程。他的《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在揭示着这样一个事实:绝对的“自由”在民间是不存在的,在现实的民间社会中,自由只能是相对而言的,民间的生命还有被“奴役”的一面,我们常说“生存的艰难”,这种艰难就是与“奴役”抗争。生命被“奴役”是多方面的,有政治权利的侵犯,也有物质生存环境的逼迫……但是被“奴役”所困的民间生命仍然有着自己的生存方式,他们在承受与忍耐中获得了生命自身的某种快乐。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民间生命的伟大——它在抗争外部侵犯的过程中获得了生命自身的价值。我想余华在90年代文学中的意义也正在于走向民间的过程中保持了自身的精神向度,并在民间获得了艺术的纯朴、生动与丰富。 陈:余华由“先锋”创作转向民间之后的意义大家的看法大体上是一致的。我想在这里再提出一个问题:在90年代,余华写出了《活着》、《许三观卖血记》这样优秀的作品之后,为什么这两年没有这样的作品出现?这好像并不是余华一个人的问题。当然,对于一个优秀的小说家来说,不能要求他不间断地写出好小说,一个作家的创作不可能总是处在高峰状态。我近来一直在想,这是作家个人的创作问题还是“民间”这样一个审美维度本身有问题。我觉得我们对这个问题还缺乏研究。 张:说到余华创作从个人的先锋性向民间世界——姑且用这个词吧——转型的问题,能够做得这么出色,真是非常了不起。《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特别是《许三观卖血记》,从结构到叙事等各个方面都能把握得那么恰到好处,充分显示了作家非凡的才能。但问题也可能出在这里,如果从民间的立场,或者说从生活本身的立场,我们会发现,民间或生活本身的一些毛毛刺刺、难以把握和控制的东西被排斥在小说的世界之外,作家所创造的小说世界是一个非常干净、精致、没有枝枝蔓蔓的世界,因而也是一个多少有些抽象的世界。有的时候,我想,过于醉心或追求小说的世界或思想的抽象性,反倒可能会限制作家才能更充分的发挥。有的时候真的很需要那种不管三七二十一,泥沙俱下的气概。我个人也许对于太完美的东西有点偏见,譬如说沈从文的小说《边城》,确实是中国现代小说的经典,但我读沈从文另外一些大量的湘西题材的中短篇,虽然没有《边城》那么精致,却能从随意、粗糙、缺憾中感受到更真切、更鲜活、更有生机的力量。 王:余华写完《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之后曾提出“首先应该把自己明白的东西送给别人”。这句话显然包含着一个意思——他小说中的民间世界是个人思想中的民间,还缺乏充分的感性经验,观念形态的生活相对于丰富的民间世界而言,其内在的活力总是要受到某种限制的。 陈:余华小说创作转向民间之后所体现的问题是一个有待于大家进一步讨论的话题,它所涉及到的内容并非只有如上几个方面,其原因可能要复杂得多,进一步讨论对当代文学的发展无疑是有益的。不管怎么说,余华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作家,他在每一次时代发生变化的转折点上,都能够敏锐而且深刻地把握时代的变化,以艺术的形式表达出自己的感受、思想、情感,并且在艺术上达到了相当的高度。在新世纪将要开始的时候,余华肯定会奉献给文坛更好的作品。 (作者通讯地址: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 邮编:200437) 原载:《文艺争鸣》2000年第1期 原载:《文艺争鸣》2000年第1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