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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社会的透镜——乌埃尔贝克现象再观察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沈大力 参加讨论

    在巴黎参观伊夫·圣罗兰博物馆举办的“虚空静物画”展览时,我为这种欧洲17世纪诡异画派一幅幅名作寓喻的“美韶华去”、“万物皆空”的哲理所动,尤其是德·威亭的双颈诗琴配耶稣颅骨及那些天使抱骷髅、幻化“蝴蝶梦”的残花、虚葩、衰草、鸱鸺等静物,无不在默示《圣经》教喻的人世乃“虚空之虚空”,一切浮华都是过眼烟云,捞不起来的水中月。虚空画里的镜中花表现出映象非本质的基督教人文观念,恰如古贤者加里·希尔所云:“精神比目光更接近本旨。”文艺复兴时,虚空静物画家们抵制一切变革。在彼辈眼里,虚空暴露人生无常,泯灭形象的哲理和美学体系,揭示时光、权力、财富以及人间娱乐,都会转瞬即逝,落得茫茫宇宙一片空荡,回归鸿蒙。故而,斯世的生与死本是一对可逆反应,飘过森林万木的阴阳幻变浮影。
    由此,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西方文坛的“尼斯湖怪”米歇尔·乌埃尔贝克,似乎一下找到了释疑他今秋在弗拉玛尼翁书局推出社会小说《地图与境地》(La Carte et le Territoire)的“芝麻开门”秘诀。因为,该书也突出了钻石掩饰颅骨的虚化象征。小说的玄奥题名本出自其主人公、现代艺术家热德·马丁在他作品展览会上针对自己为米其林公司制作的法国交通图所说的一句话:“地图比境地更意趣盎然”。 乌埃尔贝克想借此语表明:小说亦然,要比现实更精彩,更真切动人。他在当今西方文坛表达的,恰是文艺复兴时期虚空静物画含蕴的浮华梦破观,诚可谓一种文艺的回光返照。
    乌埃尔贝克于1994年发表第一部小说《角逐场的拓展》。从那时起,他在法国的角逐场上通过《基本粒子》(1998年)、《平台》(2000年)和《可能岛》(2005年)几部小说,在欧美竭力拓展、炮制“乌埃尔贝克现象”,顿时声名鹊起。
    乌埃尔贝克敢于逆潮流,其“昏暗与绝望”的小说描绘西方社会道德沦丧,溺于死水的群氓看不到赎救彼岸。他在《角逐场的拓展》中借主人公之口说:“我不喜欢这个世界。社会生活令人生厌,广告让你恶心,信息更催生呕吐。到处是血,到处是精液!”在接下来的《基本粒子》里,作者剖析一对同父异母兄弟的心理变态,反映现代科技酿成的西方社会异化,自绝于“发展为主流”的当今世界。在濒危的《平台》上,他塑造的悲剧人物米歇尔自杀前哀鸣:“我总归属于欧洲,是焦虑和羞耻的产儿,没有任何希望音讯要传递。对西方我没有仇恨,至多是极度蔑视,我只知道,吾辈身上都散发着利己主义、受虐狂和死亡的浓烈气息。我们创造了一种简直让人难以生存的制度,还在继续将它向外输出。”到发表成为欧美热点的《可能岛》时,乌氏干脆让自己的人物达尼尔断言:这座人类继承的微观社会“可能岛”耗尽生机,已无任何复兴的可能。
    眼下,《地图与境地》也同样构成人类第三纪元伊始的西方社会写真,只是观察的目光更趋冷峭,近似为一种超消费时代掘墓的黑色幽默。小说一开篇,作者仿佛进入了罗丹的“地狱之门”,让主人公热德·马丁在艺术品陈列馆主人弗朗兹的扶持下出场,自己也以实名亮相其中。马丁展出他为米其林交通指南拍摄的地图照片,恳请作家“乌埃尔贝克”为这届展览会的图目写一篇序言,两人由此相识。继之,“乌埃尔贝克”被人野蛮射杀碎尸,由马丁协助探长雅斯兰破案。乌埃尔贝克故意在小说里自裁,兆示整个人类的命运,而马丁错失漂亮的俄罗斯未婚妻奥尔迦,幻灭于资本机制没落、一切皆可买卖的生死场上。他父亲说:“最行得通的、最驱使人横暴竞争的,依然是人对金钱的需求,再简单不过了。”这番话摆出了一个弱肉强食,往金钱的祭坛上供奉牺牲品的社会场景。从这一层来看,《地图与境地》描绘的依旧是巴尔扎克笔下的“社会丛林”,是一出现实的“人间悲剧”,实实堪伤。或者说,它是福楼拜那种对金钱主宰社会的尖锐指控。作者凸显现实与人,对其描绘之间常有超脱,宣称“依实出华”为艺术创作的主旨。依他看来,象征更能发出隐喻的醒世通言,正如热德·马丁照法国公路为米其林制作交通导图那样。
    按照尼采的“道德世系”,似乎可以将乌埃尔贝克列为叔本华一类的唯意志论者。乌埃尔贝克受叔本华“现象即观念”理论影响,在《地图与境地》一书中表现了对西方文明衰颓的极度悲观,以至于一反常态,露出一个看破红尘者的“自残”倾向。19世纪后半叶,法国象征派诗人马拉赫美曾说:“照我看来,如果诗人确实是处在那种不允许他活的社会里,作为一个人,他就应该离群索居,去塑造自身的坟墓。”当然,马拉赫美在此所指的是诗化的归宿。乌埃尔贝克正属于这类情况。他认定自己在消费社会里已无所期待,干脆离开巴黎远遁爱尔兰,在偏僻他乡闭门写作《地图与境地》。他独特地将自己也埋葬进书里,还亲自去参加了“乌埃尔贝克”的葬礼。倘若说《基本粒子》《平台》和《可能岛》诸多小说和诗歌里都有作者自身的踪影,那么《地图与境地》则可以被视为一部十足的自传,一面通过个体具像折射出整个世态,尤其是西方社会炎凉的透镜了。
    乌埃尔贝克在自己的小说里惨遭杀害,死后依其遗嘱不进行火化,而掩埋在黑色玄武岩盖墓石板之下,从喧闹的人寰销声匿迹。这一收束无非在自嘲,或说嘲弄社会,其处世态度鲜见。难怪有读者将乌埃尔贝克的姓氏“Houellebecq”分音节念成 “Où-est-le-bec”,(意为:“喙在何方”),甚为幽默。这方面,龚古尔文学院院士迪迪埃·德古安指出:“作者自编自导了他本身的衰退,乃至被人谋杀,倒是一种充满意趣的文学选择。”另一位院士贝纳尔·比沃则认为:“乌埃尔贝克不把自己当回事”。言下之意,乌氏在《地图与境地》里不再像往昔那般持才傲物,目中无人了。确实,乌埃尔贝克在小说里被碎尸后已全无人形,送葬亲友们在教堂和墓地看见的只是一口微缩的“婴孩棺材”,犹如苍海一粟。
    《地图与境地》的另一新奇之点,是作者乞灵于“真人秀”。小说人物中还出现诸多今天仍活跃在“名利场”上的大款大腕,如史蒂夫·乔布斯、比尔·盖茨和巴黎富豪让-彼埃尔·贝尔诺,以及去岁勒诺多奖得主,其笔友弗雷德里克·贝格伯德等公众人物,个个跟主人公热德·马丁关系密切。不仅如此,他竟将法国电视一台午间新闻主播让-彼埃尔·贝赫诺这位每天吸引七百万观众的名嘴纳入小说人物阵容,以期贴近大众的现实生活,展示当今世界舞台戏剧性的面貌。对这种做法,贝格伯德等人并无反感;后者还在《世界报》文学版上发表公开信,向乌氏表达他的大度。据记者巴蒂斯特·里热披露,《地图与境地》的标题乍一看让人不知所云,却跟法国社会党现任第一书记玛蒂娜·奥布里的政坛生涯有关。且看,已故知名政论家菲利普·穆莱曾于1998年——即乌氏《基本粒子》出版之时——发表过分析玛蒂娜·奥布里革新才能的文章,其中强调“如果玛蒂娜·奥布里能生动地以地图置换境地,即用革新园地替代迄今所谓的既立社会,真正改变现实,那么文学就可能履行一个超人的天职,前去探索意义空前的未知”。或许,乌埃尔贝克当时读到过这段话,从中获得“地图”、“境地”与文学使命的启迪,从而确定下小说书名。
    可见,《地图与境地》远非空洞的“新小说”,而是冷对颓世,揭露人类境遇虚空,却又回天乏术的次救赎作品。法国《方位》杂志载文说:“很少有作家能像乌埃尔贝克这样无情抨击当今时代,指点其乖戾和贫瘠。简言之,他那么真实、清醒而绝望地描绘‘西方极乐世界’的奈何天,令人触目惊心。特别是,他将自己处死的篇章达到绝顶,颇似一部‘自书遗嘱’”。该文章里又补充道:“这是一部当代故事,情节怪诞,俗名人们在一道镜廊中恣情自逞,你方唱罢我登场。人物个个刻画得入木三分,孽增恶积,终局空幻,且满纸泼辣俚言,极有谐趣。”
    不过,对乌埃尔贝克这部近作,贬斥者亦不在少数。有影响的《玛丽亚娜》杂志发表迪迪耶·古的署名文章,声言该书毫无新意,并没能拓展作者原有的领域。评论家蒂里在小说刚出版就撰文,说此书是“不堪卒读”的“文学败笔”,几乎成了“比利时侦探小说家西默农《麦格雷探长系列》的拙劣抄袭”。另一位评论者嘲讽乌氏只会以自身经历编造故事情节,是“添在西默农花坛上的笑料”。至于乘客在地铁里读到的一些免费报刊更是不客气地将《地图与境地》列入“车站文学”,讥讽其为纯休闲的“杰作”。 反对他言词最为激烈的,当属摩洛哥血统的龚古尔文学奖得主塔哈尔·本·杰伦。他在意大利《共和国报》上撰文猛批乌氏,说他“纯属既不热爱生活,亦无意寻觅幸福道路之辈”。
    北非伯伯尔族有句被世人广泛采用的谚语,曰:“犬吠,商队继续前行”。笔者在草撰此文时,忽然获悉乌埃尔贝克的《地图与境地》获得了今年的龚古尔文学奖,颇感惊诧。数年来,乌氏几度向这项法国文学的最高奖冲刺,都败下阵来,去年仅以一票之差落选。事实上,龚古尔文学奖名声大,实际奖金额却只有10欧元,不到人民币100元,远不及在圣日耳曼“双奇偶咖啡馆”颁发的小奖,但这回夺冠总算让乌氏出了一口恶气,完其夙愿,让他能坦然面对公众,不负英国和德国评论界给他“21世纪初最伟大作家”的荣耀。
    对乌埃尔贝克获龚古尔文学奖一事,法国也有迥然不同的反响。一些人指责他在小说里成段照搬“维基百科”的说明文字,构成抄袭。艺术家们则对他在书中信口雌黄,将丑语污辱毕加索的行径深表愤懑。
    乌埃尔贝克自己曾嗟叹:“我的一生结束了,感受的皆是失望。”这是他于今秋巴黎文学季在法国各大媒体出现时摆的低姿态。我看过他在法国“议会电视台”的“美弟奇图书馆”节目里就《地图与境地》一书面世,接受资深记者让-彼埃尔·艾尔加巴什的采访。他滔滔不绝地解剖现代西方社会,说目下是一个“没有爱,没有希望,只剩下金钱的荒漠”,为几千年的犹太-基督教文明敲响了丧钟。际此悲观氛围,一个东方人深感此君是个在公众场合毫不遮掩的世纪末论者,益觉古欧洲的虚空静物画派今天尚有后来人。依笔者所见,龚古尔文学院能将法国文学的最高奖项授予乌埃尔贝克这样一个公然充当西方社会法医的作家,此举确实不同凡响。
    原载:《文艺报》2010年12月20日
    
    原载:《文艺报》2010年12月20日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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