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4月,华裔美国文学新秀詹捷立(Chieh Chieng)的处女作《长留不归》(A Long Stay in a Distant Land)问世,立即获得好评。《纽约时报书评》(2005.7.22)载文认为这是一本“简单的成长小说掩盖下的颇具魅力的家族传奇”。很快,它就走进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课堂。 詹捷立出生于香港,七岁时移民美国加州的橘县。他毕业于加州大学尔湾分校的创作班,曾经在多家刊物上发表作品,《长留不归》发表时作者年仅29岁。詹捷立现在加州大学尔湾分校教授写作。 《长留不归》讲述的是一个富有悲喜剧色彩的华裔家族的传奇故事——林家三代在美国半个世纪的艰难奋斗历程。加州橘县的林家有着不凡的经历,自从40年前祖父母从旧金山迁到这里,林家就似乎被死神牢牢地盯上了。 林家三代12个成员中有六个已经非正常死亡:1987年6月,62岁的祖父梅尔文过街时丧身于一辆飞驰的冰激淋卡车;1989年3月,40岁的伯父拉里滑雪时不慎坠入悬崖;1992年10月,16岁的堂兄威尔上足球课时中暑身亡;1993年8月,29岁的朱丽婶婶死于胃癌;1994年5月,12岁的堂妹康尼死于一个感染大肠埃希氏菌的奶酪汉堡包;2001年12月,故事的主人公路易斯51岁的母亲因车祸身亡:工作了两天两夜没合眼的医学院学生赫西开车时不知不觉中睡着,路易斯的母亲成了赫西疲劳驾驶的牺牲品。 死亡无疑是小说的重要主题之一。路易斯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祖父违反了人类不可以互相残杀的基本法则。二战期间,路易斯的祖父梅尔文受大力神电影的激励,不顾全家人的坚决反对执意参加战争。按照祖母的说法,祖父二战中曾在法国服役,“祖父解救法国村庄,拯救饥饿儿童。他杀了许多纳粹分子。”从此林家就好像受了诅咒,正像纳粹分子在祖父的子弹下雨点般地倒下一样,一个又一个林家成员稀里糊涂、稀奇古怪地过早身亡。就连曾经身经百战、经历过枪林弹雨的祖父自己也竟然会葬身于一辆冰激淋卡车。由此可见,反对战争、反对人类为了一己私利相互残杀,是这本小说借林家人的早亡所表达的主题之一。 而稍后,小说又自动消解了关于祖父杀人的叙述,它告诉读者,祖父在战争中并没有杀人,他的那些英雄行为实际上都是祖母虚构的。那么路易斯把林家成员的不幸早亡归罪于祖父便不成立,死神对林家的诅咒便自动消解。叙述中的不确定性这种后现代叙事手法的频繁出现使这部小说具有明显的家族神话与家族传奇的意味。 实际上,小说借死亡这个人类最大的不幸意欲表达的是作者强烈的社会批判精神与人类忧患意识。在林家三代六人的非正常死亡中,有两个车祸,一个快餐,一个疾病,一个中暑,一个坠崖,其中车祸、快餐、疾病与坠崖与当代人类的生活方式密切相关,中暑与当代气候异常、自然灾难频繁发生、全球变暖不无关系,而所有这些杀手无一例外地与现代科技的高度发达和人类无限膨胀的物质需求相关。美国是“汽车轮子上的国家”,在汽车带给人们方便快捷的同时,由此引发的诸多问题也越来越多地困扰着人类。飞车、疲劳驾驶、酒后驾车等“马路杀手”屡禁不绝。美国的快餐享誉全球,但人们越来越认识到这些“垃圾食品”对人们的健康有害无益,肥胖、营养不良等各种疾病由此产生,有人甚至认为麦当劳等快餐含致癌物。小说作者詹捷立的社会批判意识由此可见一斑。 复仇无疑是小说另外一个重要的主题。小说一开始就告诉我们路易斯被父亲搞得焦头烂额。路易斯的母亲五个月前死于车祸,父亲索尼发誓要报复那个马路杀手赫西。索尼每天一大早以及大半夜不停地给儿子打电话,说他准备撞死赫西或者用砖头敲碎他的脑袋。在一家汽车杂志社当编辑助理的路易斯无奈,不得不搬回家以防他复仇杀人。为了分散父亲的注意力,路易斯极力劝说父亲去教会,但《新约》倡导的“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的宽容精神与博爱理念丝毫没有动摇父亲“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处世哲学,丝毫没有减弱他想要复仇的决心。而索尼之所以如此坚决地想要替妻子复仇,是因为在他看来,妻子就是他的一条腿,妻子没了,“‘就像砍掉了我的右腿,’父亲说。‘如今我走路一瘸一拐,而他(赫西)却还在用两条腿好好走路。’”23岁的路易斯不明白52岁的父亲这番关于腿与走路的寓言,不理解父亲中年丧妻的悲痛,父子之间有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富有喜剧意味的是,小说最后,索尼终于避开家人去找赫西,却发现赫西原来是个黑人。酷爱黑人说唱音乐的索尼与赫西一起谈论黑人音乐,最后还送给赫西一张珍贵的黑人音乐唱片,完全忘记了自己此行的复仇目的。音乐成了仇人之间和解的媒介,因为按照索尼早年对年仅十岁的儿子路易斯的解释,黑人说唱音乐是“我们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表达了这个国家的有色人种受压迫的状况。”同为美国少数族裔的华人与黑人在此结成同盟,这成了化解索尼复仇决心的良药。 然而不久,路易斯就不得不分身去寻找另外一个家族成员——祖母最心爱的小儿子波,由此引出作品的又一个重要主题:母爱亲情。祖母埃丝特一共有三个儿子,但她最珍爱的是小儿子波,她把波看得比任何人都重要。有时这份母爱甚至到了有些不正常的地步。 波还是个婴儿的时候,祖母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小儿子身上,她觉得“这世界上只有他们母子俩”。为了逃避令人窒息的母爱,28岁的波独自移民香港,从此给儿子写信收信就成了祖母生活中的核心内容。刚开始波也向母亲汇报自己的情况,结识朱丽之后,信中的“我”变成了“我们”,这让祖母伤透了心。在祖母看来,自己应该是儿子波心里最重要的人,没有人能够取代她。1993年朱丽不幸死于癌症,这简直要了波的命,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接电话、不写信,而波的这些变化更是要了祖母的命。 祖母想让波多写信,但又不想惹恼他,于是她精心设计了一张表格,每个月把这份表格发给儿子一份,里面还附上已经贴好邮票、写好自己地址的空白信封。这样儿子根本不需要写任何字,连邮费都不需要支付,只需要划几个符号。表格上有六个问题:1、你病了吗?2、你每晚至少睡觉七个小时吗?3、你有工作吗?4、你有地方住吗?5、需要我给你寄钱吗?6、你每晚都计划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吗?当然最好的回答是1、5选择“否”,其他的选择“是”。波也正是这么做的,而且一做八年。八年后波消失了,祖母苦苦等了五个月,终于不顾自己的承诺,拨了儿子的电话号码。想不到接电话的房东太太说波早已搬出去,但她依照波的吩咐,不向任何人,尤其是“他的母亲和家人”泄漏他的任何信息。听到儿子把她与家里的其他人区分开来,祖母感到一丝快慰。 悠悠母子情,拳拳赤子心!但祖母对小儿子的感情已经超出了普通的母爱与亲情。她毫无节制、毫无理性、占有欲极强、令人窒息的母爱逼得儿子离开美国,到遥远的香港“长留不归”并试图最终彻底消失在母亲的掌握之中。作者似乎在暗示母爱与亲情是一把双刃剑,既能使家族凝聚在一起,也能使之四分五裂。 从小说的主人公路易斯的角度来看,这本书首先还是个成长故事。路易斯在探索家族历史的同时,也向读者展示了如何在逆境中长大成人。路易斯成长中的反叛意识不只表现在宗教上,还表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作为华人,父母对日军在侵华战争中的酷行深恶痛绝,进而反对一切与日本有关的东西,诸如不允许他看日本题材的书籍与电视,要求路易斯“无论做什么,都要比别人做得好,否则就交给别人去做。”路易斯颇不以为然。他所以自告奋勇去香港找叔叔,一是为了祖母,二是躲避父亲,三是他自己也想离开美国一段时间,避开橘县那片不祥的土地。 随着路易斯香港之行的深入,林家三代的故事通过祖母埃丝特与父亲索尼的视角一点点展示在读者面前。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故事,不论真假,这些故事都将代代相传,变为家族神话。在小说的最后一章“好运降临”中,作者似乎在暗示林家的诅咒终结,那个诅咒即将变为家族神话。 林家的家族传奇从某些侧面映射了美国华人社会半个多世纪的发展历程。从加州黄金潮期间华人大批赴美开始,直到1943年美国国会取消1882年以来颁发的诸多排华法案,美国的华人社会基本上是个“单身汉社会”,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妇女儿童奇缺。《长留不归》中的祖母埃丝特1925年在旧金山中国城出生,消息很快传遍整个中国城,因为中国城90%是男人,8%是妓女,只有2%是埃丝特这样的良家女性。因此,埃丝特从小就是华人单身汉们瞩目与追求的对象。 除了耐人寻味的故事,内涵丰富的主题之外,小说采用的叙事方式也给故事增色不少。故事不是按照传统的线性结构讲述的,而是在现在与过去、美国与香港、祖孙三代之间来回穿梭。把这些看似零散的故事连接在一起的是家族成员之间的亲情、宽容,以及作者敏锐简洁、颇具黑色幽默特质的语言。全书共245页,分31章,最长的一章19页,最短的只有三个单词。而开篇第一章是林家三代的家谱,这份家谱也是帮助读者理解故事的重要线索之一。 这是个华裔家族的传奇故事,但读者从林家三代家族成员身上看到的分明是许许多多普通美国家庭的故事。这也正是《长留不归》与华裔文学中的经典之作如《女勇士》《中国佬》《喜福会》等的不同之处:族裔性有所减弱,故事的普世性增强,也许这正是《长留不归》广受欢迎的原因之一。 原载:《文艺报》2007年9月18日 原载:《文艺报》2007年9月18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