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末,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牵头,由文学评论家朱寨任主任评委,经文学界出版界几十位专家评审,评出“百年百部优秀中国文学”,白先勇短篇集《台北人》赫然在焉。其实,白先勇的文学地位是无可置疑的,他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与几位同道创办《现代文学》杂志,使“现代派”与“乡土派”并立于台湾文坛,而其中最重要的文学代表就是白先勇。夏志清认为现代派阵营参差不齐,但白先勇的小说却“篇篇扎硬”。现在回头去看,那正是白先勇一生最辉煌的时期。《台北人》中的《永远的尹雪艳》《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游园惊梦》等,是代表台湾文学最高水平的作品,也是中国现当代文学最突出的作品之一。凭这些作品,他可与巴金、老舍、孙犁等齐名。我想,时间会越来越证明这些小说的经典性。 “尹雪艳总也不老。”小说《永远的尹雪艳》开篇第一句,就显示了非凡的功力。这既是整个作品的提纲挈领之句,又涵括了小说艺术尝试上的独到之处,还把最重要的意象推到了我们面前。但这又是极为平常的一句句子,没有任何华丽的炫眼的字词。也许,这就是白先勇的风格。 小说写的是当年上海滩上的红舞女尹雪艳,永远是那么年轻美貌,从上海到了台北,几十年过去,魅力丝毫未减。而当年捧过她的那些老板、官员、小开,一个个垂垂老矣,颓丧怨怼,叹老嗟贫,今不如昔。但她还是笑吟吟地款待他们,让自己的公馆成为他们安闲的乐园;当然,他们每次掷下的“桌面”也不低,总在两三千元以上。可是尹雪艳也有坏名声,就是谁沾了她谁都要倒霉,轻则去官破产,重则一命呜呼。在这篇万把字的小说里,作者不动声色地写了三个“恋爱”故事:一是上海棉纱财阀王家的少老板王贵生,天天到“百乐门门口候着尹雪艳转完台子,两人一同上国际饭店廿四楼的屋顶花园去共进华美的宵夜”。他拼命投资,不择手段地赚钱,想把尹雪艳周围那些富有的逐鹿者一一击倒。当他犯上官商勾结的重罪下狱枪毙的那天,“尹雪艳在百乐门停了一宵,算是对王贵生致了哀”。另一个是上海金融界热可炙手的洪处长,休掉前妻,抛弃了三个儿女,把尹雪艳娶进了法租界一座华贵的洋房里;可他一年丢官,两年破产,到了台北连个闲职也没捞上,尹雪艳理所当然地离开了他。第三个是近年的事,写得更为详细:台北水泥公司风头正健的经理徐壮图,才四十出头,偶然进入尹公馆,便迷上了对他体贴有加的女主人,从此经常夜不归家,脾气变坏,在厂里也惹了众怒,一次拍桌喝骂工人时,狂怒的工人突然拿起扁钻刺死了他。在灵堂上,被人视为祸根的尹雪艳居然一阵风般闪进来,签名,鞠躬,还跑到呆若木鸡的徐太太跟前握握手,然后踏着轻盈的步子飘走了。当晚,尹公馆灯火通明,笑声麻将声不断。 这个故事最为奇特之处,就是开头的第一句:“尹雪艳总也不老。”除此之外,可以说它是严格写实的。当年白先勇在台北办《现代文学》杂志,提倡现代主义,与“乡土文学”并列为台湾两大文学流派,二者不仅在题材与价值取向上有不同追求,在艺术形式上也有不少对立的见解。“乡土文学”派更倾向于传统与写实,奋力开掘本土题材;“现代文学”派则更强调世界眼光,关注当代的文学流变,艺术表现上也强调出新出奇,惟恐陷于陈旧和雷同。白先勇从小生活在十里洋场,还未成年就被叔叔大哥们带到百乐门舞厅去开过眼界,对奢靡的生活有感性经验。随父辈迁谪台湾后,他看到了太多不得志的大官阔佬,渐渐老去,成天在怀恋和回味中过日子。对他们来说,舞池和麻将桌,还有年轻美貌的女人的陪伴,几乎是人生的惟一安慰了,这也是他们从上海到台北,从当年的烈火烹油之盛到现今没落颓丧的余生中,惟一不变的东西。于是,变与不变,转瞬即逝的荣耀繁华与看似永恒的舞曲麻将美女,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作者正是抓住了这一重要的意象,进行了自己独到的艺术转换,把不变的东西全部集中到尹雪艳“这个”舞女的形象之中,从而更为强烈地衬托出了吴经理、宋太太这群行将就木的旧日阔佬的悲哀。正是尹雪艳的“总也不老”,使这篇小说具备了鲜明的现代主义的形式特征。 台湾有个很有才华的女性批评家欧阳子,认为尹雪艳是“死神”的象征。余秋雨在《世界性的文化乡愁》中说:“白先勇先生在写作这些小说时未必有意识地埋藏了这些象征,如果真是这样他就无法流畅地写作了。只是因为他心中始终有蒙鸿的历史感和乡愁郁积着,一旦执笔描写具体人物时也就会有一种自然吸力把两者对应起来,对应得让白先勇先生自己也不太明白。”我想这应该是说到点子上的,只可惜说得有点玄。其实,以我之见,真要说象征,说“幽灵”,那尹雪艳未必一定就是“死神”,她更是一位“时间之神”,她“总也不老”,相对于他人的醉生梦死与转瞬老去,正应合着时间的概念;那一阵“风”的意象,比之于“死”,也不若比之于时间的飘逝更为妥帖。同时,也可以说她是“欢乐女神”,那种用以抵御无聊的寻欢的结局,最后总是以生命的消逝为代价的;何况这样的欢乐只能是假欢乐,因为那保持着永远的笑脸的“欢乐之神”,恰恰是“无情”的。而在这种幽玄的多意性的背后,却有着明明白白的现实的支撑。是什么现实呢?我以为,就是作者的早期经验和他到了台湾后所见的那些颓唐的人生,也就是我们上文所分析的“变与不变”。 末了还有一个问题:在这篇小说中,作者到底要讥讽或谴责谁呢?是吴经理、洪处长、徐壮图他们,还是“永远的尹雪艳”?在我看来,作者对双方都有很辛辣的讽刺。如在写了葬仪之后紧接着写道:“当晚,尹雪艳公馆里又成上了牌局。有些牌搭子是白天在徐壮图祭悼会后约好的。”淡淡的不经意的语气中,其实把双方都一网打尽了。然而,作者的本意并不在讥讽或谴责,这一点是需要特别弄明白的,不然读这样的小说,就无异于买椟还珠。作者更注重于表现人生的沧桑感,感叹生命的短暂与脆弱,感叹欢乐难留,欢乐不再,对浮面的欢乐和美丽表示他深深的质疑,也对人生的虚无表示他的惊讶和无奈。 原载:《文学报》2008-03-27 原载:《文学报》2008-03-27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