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被誉为“30年代的文学洛神”。尤其是写于1936年3月的短篇小说《手》,首刊于1936年4月15日上海《作家》第1卷第1号,是她1936年创作的8篇小说中最重要的一篇。但一直以来,《手》被儿童文学界所忽视,儿童文学史更没有给这篇经典之作应有的地位。 作家沿用《生死场》中“越轨”的笔致,通过染坊店女儿王亚明的手——一双涂了颜料的被人嘲笑的黑色、蓝色或紫色的手,把一个阶层的种种不幸用这个符号诠释出来,表达了对底层儿童深切的同情和对人类灵魂高贵的赞美,以复杂的文化内涵、透彻的人性批判和超越时代的主体自觉,成为萧红构筑的文学世界中令人敬慕的篇章之一,即使放在世界儿童文学之林,也有深长的意味和独特的价值。 小说主人公王亚明是染坊店老板的女儿,兄弟姊妹6人,从她懂事起就帮家里干活。姐姐专染红色,她专染蓝色,爸爸妈妈也专染一种颜色,在姐姐订婚的时候,婆婆来家里相看,一看到姐姐一双红色的手,大喊:“哎呀,杀人啦!”此后,家里不再分颜色来染,而是每个人各种颜色都染,王亚明变成了这样一双手:“蓝的,黑的,又好像紫的;从指甲一直变色到手腕以上。” 这双手在请医生给临危的母亲看病时,被医生毫不犹豫拒绝,母亲死去。这样一双手,类似霍桑笔下的海斯特·白兰胸前佩戴的象征罪恶的红字,等待接受宗教、法律和公众的审判;也类似中国封建社会被流放罪犯在脸上刺的象征罪恶的“犯”字一样。 整个学校编织了一个无形的网,以校长为中心,还有舍监、校役和同学们,把王亚明牢牢缚住,勒紧。又仿佛一个巨大的怪兽,在吞噬王亚明的精神和肉体,王亚明从刚入学的蛮野强壮,渐渐干缩,眼睛边缘发绿、耳朵薄了一些、胸部陷下,生了肺病不住地咳嗽,手背在身后,畏缩起来,一朵鲜活的野花开始凋敝。 女校长在19世纪二三十年代,被人们视为高尚的化身,是美、爱与善的象征,这里的女校长却用一种精神摧残的方式虐杀她的学生,“校长触动王亚明的手时如同接触黑色的已经死掉的鸟”。女校长是教育界和先进文化的代表,恰恰是她,给了王亚明们久远的精神毒害。这种毒害无所不在,如空气般缠绕在一些人的童年。萧红之所以能够力透纸背地把人类的愚昧和对弱势的欺凌书写得如此撼人心魄,恰恰是她的童年在成人世界压榨下一种痛苦的呻吟,这种呻吟是对成人世界的控诉,也是儿童世界的反抗之音。尽管这种反抗是人类久远的悲剧。 萧红写王亚明离开学校最后一天的情形,堪比都德的《最后一课》。都德抽取典型事件来表达思想性和历史的纪实性,一个民族在另一个民族的欺辱中告别自己的历史。但民族的屈辱不会时时发生,王亚明的最后一课却表达了作为主体人正当诉求无法实现,被一次又一次灭杀掉,更具普遍性和震撼力。王亚明在等待爸爸赶着马车来接自己,但是爸爸没有来,王亚明有机会再和同学们一起上她人生的最后一课。“在英文课上,她忙着用小册子记下来黑板上所有的生字。同时读着,同时连教师随手写的,已经没必要的、读过的熟字,她也记了下来……好像所有这最末一天经过她思想都重要起来,都必得留下一个痕迹”。这痕迹与王亚明一起消逝,她的一生一世的梦想也许永远消逝了。人们悲叹于王亚明命运的无价值,悲叹于她的自认为有价值,更悲叹于萧红在王亚明的无价值中找到了价值,而这价值恰恰是人类得以生生不息的动力和源泉。兴办新学的校长,用先进文化先进精神先进教育的陷阱,断送了一个鲜活美丽的生命,也就是人的尊严与价值。即使到了21世纪,以科学理性和功利主义教育为目标的学校,也残存着童年文化生活挣脱不掉的噩梦。 人类历史是一部螺旋式上升的历史。老子《道德经》七十七章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一个“奉”字把不足者令人哀叹的姿势展现给世人,这种恃强凌弱的人类发展历史,大的方向很难改变,但有良知的人却一直在挣扎着试图改变,包括病弱刚强的女作家萧红。萧红谈到:“我开始也悲悯我的人物,他们都是自然奴隶,一切主子的奴隶。但写来写去,我的感觉变了。我觉得我不配悲悯他们,恐怕他们倒应该悲悯我咧!悲悯只能从上到下,不能从下到上,也不能施之于同辈之间。我的人物比我高。” 对自己作品中的人物,萧红充满了敬仰,用《手》中的话说:“她(王亚明)的眼泪比我的同情高贵得多!”这种高贵是灵魂的高贵,忠实于生命状态的质朴的感情,是对人类灵魂吟唱的一首凄美的挽歌。地位不管高还是低,生活不管贫穷还是富有,手不管是黑是白,当人的灵魂高贵起来,人类就会获得生生不息的光芒,小说在一种绝望中表达了希望之所在。尤其在作品结尾,“我”看着王亚明的背影向着弥漫着朝阳的方向走去,“雪地好像碎玻璃似的,越远,那闪光就越刚强。我一直看到那远处的雪地刺痛了我的眼睛”。实际是刺痛了“我”的内心,刺醒了“我”的良知,也刺醒了所有人的良知,去追问人类生命的价值和灵魂的重量,以唤醒沉睡在人类心灵深处的大慈悲。 萧红是较早具有个人主体意识的作家,她对儿童生存境遇的关爱与困惑,具有强烈的人文关怀和理想诉求,她一生都在儿童世界中挖掘着、憧憬着人类的“爱”与“温暖”,一如鲁迅赞誉她作品中那一抹“明丽和新鲜”。《手》这篇儿童小说,在中国现代儿童文学史上具有独特价值。它关注的人与人之间的疏离,人精神与肉体的间隔,个体生命的脆弱无助,这些人类永恒的痛点,也是中国当下儿童文学创作最薄弱的地方。 原载:《文艺报》2011年02月14日 原载:《文艺报》2011年02月14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