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概念是作者从文学作品中抽象出来的概念。每一种人性都是一种目的与完满智力的统一体,是运用自身完满智力实现自身目的的过程。 根据这样的人性概念来考察《红楼梦》,《红楼梦》的艺术价值主要地是由若干“精彩小片段”构成的,研究作为艺术品的《红楼梦》,首先便是找出这些“精彩小片段”,揭示每一个“精彩小片段”的人性内涵。 一 第八回写林黛玉运用机智发泄妒忌之恶气: 这里宝玉又说:“不必温暖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飐儿。”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它,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了暖来方饮。 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他:“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两阵罢了。 “小丫鬟雪雁”不听主人黛玉的话,而仅仅服从大丫鬟“紫鹃姐姐”的命令;宝玉不听黛玉的话,而服从宝钗的命令;所以,宝玉就相当于小丫鬟,而宝钗相当于大丫鬟。换言之,黛玉指桑骂槐的一番话,内在地贬低了宝玉和宝钗的身份,所以,宝玉觉得黛玉是在“奚落他”。 黛玉妒忌宝钗,是因为宝玉只听从宝钗而不听从自己。 宝玉被贬低到了小丫鬟的地位,但在受到过黛玉的“奚落”之后,“也无回复之词”,甚至还会“嘻嘻的笑两阵”,是因为宝玉知道,黛玉在“平日”也是关心他宝玉的。 “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这个词组值得研究:它直截了当地表明了黛玉、雪雁和后面提到的紫鹃这三个人物的相互关系,用不着我们读者根据前面的内容去弄清。这意味着这段文字可以从全书中独立出来。 总之,黛玉因为机智,就能够及时抓住“小丫鬟雪雁送小手炉”的“可巧”机会,雅致却有力地发泄自己心中的妒忌之恶气。 作为人性的“喜爱机智”是这段文字的灵魂。 二 第十回写璜大奶奶“转怒为喜”的故事: 闲话之间,金荣的母亲偏提起昨日贾家学房里的那事,从头到尾,一五一十都向他小姑子说了。这璜大奶奶不听则已,听了,一时怒从心上起,说道:“这秦钟小崽子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人都别忒势利了……等我去到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向秦钟他姐姐说说,叫他评评这个理。”这金荣的母亲听了这话,急的了不得,忙说道:“这都是我的嘴快……倘或闹起来,怎么在那里站得住。若是站不住,家里不但不能请先生,反倒在他身上添出许多嚼用来呢。”璜大奶奶听了,说道:“那里管得许多,你等我说了,看是怎么样!”…… 到了宁府……进去见了贾珍之妻尤氏。也未敢气高,殷殷勤勤叙过寒温,说了些闲话,方问道:“今日怎么没见蓉大奶奶?”尤氏说道:“他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着……话也懒待说,眼神也发眩……偏偏今日他兄弟来瞧他……今儿听见有人欺负了他兄弟,又是恼,又是气……今日索性连早饭也没吃……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 金氏听了这半日话,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的都丢在爪洼国去了……正是说话间,贾珍从外进来,见了金氏,……向尤氏说道:“让大妹妹吃了饭去。”……金氏此来,原要向秦氏说说秦钟欺负了他侄儿的事,听见秦氏有病,不但不能说,亦且不敢提了。况且贾珍尤氏又待的很好,反转怒为喜,又说了一会子话儿,方家去了。 “忍耐”有各种各样的价值,而“不忍耐”的负面价值更能折射出“忍耐”的正面价值。 “璜大奶奶”最初因为“侄儿金荣”被“欺负”而“怒从心上起”,表示“要向秦氏理论”,但是还没有实施复仇,自己的亲人反倒首先痛苦了起来——“金荣的母亲”“急的了不得”。总之,我们由于对某个人的善意而被激发出来的愤怒,这个人却会觉得非常有害。所以,我们应当学会忍耐——抑制愤怒。 “璜大奶奶”也正是因为及时地抑制住了自己的愤怒,就得到了“贾珍尤氏”对于自己的那种根深蒂固的善意。 作为人性的“喜爱忍耐”是这段文字的灵魂。 三 第十六回写凤姐对贾琏嘻笑怒骂: 说话时贾琏已进来,凤姐便命摆上酒馔来,夫妻对坐……一时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贾琏凤姐忙让吃酒……赵嬷嬷道:“……我这会子跑了来,倒也不为饮酒,倒有一件正经事,奶奶好歹记在心里,疼顾我些罢。我们这爷,只是嘴里说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呲牙儿的。我还再四的求了你几遍,你答应的倒好,到如今还是燥屎……所以倒是来和奶奶来说是正经,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 凤姐笑道:“妈妈你放心,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你从小儿奶大的儿子,你还有什么不知他脾气的?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可是现放着奶哥哥,那一个不比人强?你疼顾照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儿?没的白便宜了外人——我这话也说错了,我们看着是‘外人’,你却看着‘内人’一样呢。”说的满屋里人都笑了。 “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乃是一种“逆反”的行为,也是一种错误的行为,但谁要是想用这句话去指责这种行为,他早晚就会发现自己“说错了”——世界上其实并没有真的“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的人,我们认为“逆反者”就是这样的人,那只是因为我们在确定什么样的人是“不相干的外人”时依据的标准与“逆反者”不相同。总之,我们固然觉得“逆反者”举止荒唐,却难以恰当地去指责“逆反者”。 这段文字中包含了诱惑“逆反者”的隐秘声音:逆反者啊,你只管逆反,谁要是指责你“做错了事”,他自己已经是“说错了话”,虽然“做错了事”与“说错了话”的确有些不一样,但毕竟都是一个错啊。“出馊主意”是幽默的一大类型。 作为人性的“厌恶逆反”是这段文字的灵魂。 四 第二十回写凤姐“迁怒于人”产生的社会效益: 可巧凤姐正在上房算完输盈帐,听得后面声嚷,便知是李嬷嬷老病发了,排揎(义为责难)宝玉的人。——正值他今儿输了钱,迁怒于人。便连忙赶过来,拉了李嬷嬷,笑道:“好妈妈,别生气。大节下,老太太才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高声,你还要管他们呢;难道你反不知道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你只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来跟我吃酒去。”一面说,一面拉着走,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手帕子。” ……后面宝钗黛玉随着,见凤姐儿这般,都拍手笑道:“亏这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了。” “凤姐”是“愤怒”的象征。“愤怒”的价值,首先在于能够“治疗”各种可恶的“老病”,从而引起众人的“拍手笑”。其次,在于能够激发出我们超常的智慧,让我们说出奇妙的话:所谓“你是个老人家,别人高声,你还要管他们呢”,这与其说是对李嬷嬷地位的确认,不如说是在给李嬷嬷刚才的行为定罪;所谓“你只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与其说是要为李嬷嬷做主,不如说是宣判了李嬷嬷该打;所谓“我家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来跟我吃酒去”,目的是要“充满善意地”把李嬷嬷赶出撒泼的现场;所谓“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手帕子”,则尤其让我们读者感觉神奇,细思之则有这样的言外之音:“愤怒”使我们能够及时看见,应当受罚的李妈妈竟然为自己准备了施罚所需要的刑具——“拐棍子”、以及自己受罚时需要的“擦眼泪的手帕子”。 作为人性的“喜爱愤怒”是这段文字的灵魂。 五 第二十回写“不谨慎”差一点引起严重后果: 宝玉……笑道:“我在这里坐着,你放心去吧。”麝月道:“你既在这里,越发不用去了,咱们两个说话顽笑岂不好?”宝玉笑道:“咱两个作什么呢?怪没意思的。也罢了,早上你说头痒,这会子没什么事,我替你篦头罢。”麝月听了便道:“就是这样。”说着,将文具镜匣搬来,卸去钗钏,打开头发,宝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 只篦了三五下,只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取钱。一见了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宝玉笑道:“你来,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没那么大福。”说着,拿了钱,便摔帘子出去了。 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内相视。宝玉便向镜内笑道:“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听说,忙向镜中摆手,宝玉会意。忽听唿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道:“我怎么磨牙了?咱们倒得说说。”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问人了。”晴雯笑道:“你又护着。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话。” 当我们“对镜”的时候,我们就能看见身后的事物,也就是相当于我们的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但即使这样,我们在“背地里”正在议论着的那个人仍然会“突如其来”般地出现。所以说,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谨慎”,就是千万不要跟别人一起背地里说第三者的坏话。 “喜爱谨慎”是这段文字的灵魂。 六 第二十二回写作为“外人”的“舅母”之可恶: 贾芸……一径往他母舅卜世仁家来…… 贾芸笑道:“舅舅说的倒干净。我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知事。后来听见我母亲说,都多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的后事……还亏是我呢,要是别个,死皮赖脸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没有法子呢。” 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应该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贾芸听他韶刀的不堪,便起身告辞。卜世仁道:“怎么急的这样,吃了饭再去罢。”一句未完,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糊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说:“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儿就送过来。”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的无影无踪了。 “舅舅”是我们的亲人,“舅母”则不是,因为“舅母”与我们没有血缘关系。“舅母”不仅让我们从“舅舅”那里得不到帮助,而且会挑拨我们和“舅舅”的关系:“留下外甥挨饿不成?”,这句话的意思是,“舅舅”只是虚假地关心你,而实质上关心你的却是“舅母”我呀;“舅舅”虚假地关心你,后果就是你在这里挨饿,而“舅母”我从实质上关心你,却起码也能保证你不在这里挨饿啊。另外,所谓“往对门王奶奶家去,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儿就送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是,借钱的人向出借的人保证今天借钱明天还,这意味着借钱的人面临着严重的问题,“舅母”我的确是重视你吃饭的问题啊,但你自己也不妨想一想,你的吃饭问题真地是一个重大的问题吗?总之,作为“外人”的“舅母”有着邪恶的智慧,会让我们觉得自己只是一个令人讨厌的累赘。“舅母”终究会使得我们离开“舅舅”,直到“去的无影无踪”。 “厌恶外人”是这段文字的灵魂。 七 第二十六回写薛蟠冒用贾宝玉父亲的名义把贾宝玉骗了出来: 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雷的一般,也顾不得别的,急忙回来穿衣服。……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只见薛蟠拍着手笑了出来,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那里出来的这么快。”……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问道:“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我父亲呢?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么?”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 我们的父亲作为一种名义,能够被其他人利用,从而导致我们上当受骗,与此同时也给我们带来巨大的惊吓;总之,我们遭受双重的损失,与其说是因为有人冒充我们的父亲,不如说是因为我们有父亲啊。薛蟠说出“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这样的话,与其说是薛蟠给宝玉的复仇出主意,不如说是薛蟠意识到了自己终究也会因为有父亲而遭受宝玉现在遭受了的痛苦。 这段文字的灵魂,是人性家族中的“仇父倾向”。 八 第二十七回写薛宝钗弄巧成拙: 宝钗在亭外听见此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说道……又听说道:“嗳呀!咱们只顾说话,看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槅子都推开了,便是有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顽话呢。若走到跟前,咱们也看的见,就别说了。”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想犹未了,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 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他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就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样。 谁知红玉听了宝钗的话,信以为真,让宝钗走远……红玉道:“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声,怎么样呢?” 宝钗的“急中生智”起因于宝钗的偷听,源于偷听的“急中生智”也就与高贵绝缘了。“急中生智”对于我们还有诱惑作用:它使得宝钗忘记了自己的“厚道者”形象,徒然使得红玉惊慌失措、徒然使得林姑娘陷入到某种危险之中——这正是“厚道”的反面,总之,“急中生智”让宝钗背离了一贯的“厚道”,做出凶恶的事情来。 “厌恶机智”是这段文字的灵魂。宝钗是“机智”的牺牲品。 有的批评家认为,故事中的宝钗嫁祸于林黛玉,所以宝钗就是一个阴险的人,平时也只是一个伪善者;有的批评家则反对说,薛宝钗这样做乃是出于人类自我保护的本能,因此不应该抨击过甚。这两种见解都属于道德评判,但科学的文学批评与道德评判无关。这段文字中最夺人心魄的、也最值得我们注意的一句话,就是红玉说的“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 九 第二十九回写林黛玉凭自己的“知识”来嘲弄宝钗的“知识”: 且说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旁边,因叫个小丫头子捧着方才那一盘子贺物,将自己的玉戴上,用手翻弄寻拨,一件一件的挑与贾母看。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像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都记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 “史大妹妹”经常到宝玉家“去住着”,但是宝玉根本不知道史大妹妹佩带麒麟;贾母也仅只是依稀记得“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只有宝钗不仅知道史大妹妹有这么一个麒麟,而且更知道史大妹妹的麒麟“比这个小些”,这表明宝钗对于史大妹妹的麒麟的研究已经达到了量化的程度。与贾母、宝玉等人相比,宝钗当然算得上有“知识”,“知识”就是“不管什么都记得”。用“不管什么都记得”来为“知识”下定义,体现了对于“知识”的膜拜,也可以说是“知识”给我们造成的假象。“知识”并不真地就是“不管什么都记得”,这是我们经过深入观察之后才得出的结论:林黛玉已经犀利地看清楚了,宝钗只不过“在这些人带的东西上”才是如数家珍,而“在别的上还有限”。 在对于宝钗个性的认识上,黛玉胜过了探春,所以说,黛玉更有知识。宝钗的知识在我们心中造成“知识就是不管什么都记得”的假象,黛玉的知识又造成了什么后果呢?是黛玉说及宝钗时的“冷笑”、是宝钗的尴尬。总之,“知识”能够使得那些有知识的人们相互拆台、相互不服气。 批评家容易认为这段文字的实质,是宝钗追求爱情时的工于心计,是黛玉对于情敌的尖酸刻薄。实际上,这里的宝钗和林黛玉都只是“知识”的牺牲品,都不显得可爱。 “厌恶知识”是这段文字的灵魂。 十 第三十一回写袭人因为“把话说错了”而蒙受羞辱: 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了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什么罪呢!”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 晴雯听他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醋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起‘我们’了!”袭人羞的脸紫胀起来,想一想,原来是自己把话说错了。 当袭人说“一时我不在,就有事故儿”的时候,我们都能感觉到袭人的狂妄自大,这招致了晴雯的有力讥刺,使得袭人“又是恼,又是愧”;当袭人说过“原是我们的不是”的话之后,晴雯进行了更加尖刻的讥刺、甚至是“揭老底”,而晴雯这番话实质上仍然是在攻击袭人的狂妄自大,袭人自己最终收获的是“羞的脸紫胀起来”。 故事中的袭人乃是“狂妄自大”的化身,袭人的遭遇暗示了“狂妄自大”会经受的可耻命运。“狂妄自大”还有这么一条罪责:它让我们无意识地把它流露出来,我们因为它而遭受羞辱之后,还会误以为这是由于我们“把话说错了”——“狂妄自大”让我们成为稀里糊涂的牺牲品。 “厌恶狂妄自大”作为人性家族的一员,是这个故事的灵魂。 十一 第三十二回写“深情病”在宝玉身上的发作: 宝玉站着,只管发起呆来。原来方才出来慌张,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与他,忽抬头见了林黛玉和他站着,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我看见,赶了送来。”宝玉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听了这话,吓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便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羞的满面紫涨,夺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 “深情”表现为“睡里梦里也忘不了”。至于“深情”的罪状,则包括了以下数条:它会让我们“弄了一身的病”;它会让我们分不清对象,稀里糊涂地把其他人“吓得魄消魂散”;它会让我们自己在“清醒”过来的时候“羞的满面紫涨”。 “厌恶深情”是这段文字的灵魂。 十二 第三十六回写史湘云因为友情而忍笑的故事: 不想林黛玉因遇见史湘云约他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林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 林黛玉见了这个光景,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握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湘云一见他这般景况,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一看,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不让人,怕他言语之中取笑,便忙拉过他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他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他去。”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他去了。 人生难得开怀一笑,“林黛玉见了这个光景”,却又“手握着嘴不敢笑出来”,是因为林黛玉出于友情,想让史湘云来与他分享快乐。史湘云原本会开心一笑,仅仅因为“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就“忙掩住口”。史湘云自己的欢笑夭折了,林黛玉被压抑的欢笑更是变成了“冷笑”。总之,一个人对我们的友情会妨害其他人对我们的友情,也会妨碍我们获得人生的乐趣。 “厌恶友情”是这段文字的灵魂。“史湘云”是“友情”的牺牲品。 十三 第四十六回写一次挑拨没有得逞: 鸳鸯……照他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指着他骂:“你快夹着屄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一面说,一面哭,平儿袭人拦着劝。 他嫂子脸上下不来,因说道:“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说,不犯着牵三挂四的。俗话说,‘当着矮人,别说短话’。姑奶奶骂我,我不敢还言;这二位姑娘并没惹着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袭人平儿忙说:“你倒别这么说,他也并不是说我们,你倒别牵三挂四的……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他骂的人自有他骂的,我们犯不着多心。”……他嫂子自觉没趣,赌气走了。 面对“嫂子”的挑拨,即使作为小老婆的平儿和袭人真地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她们“横行霸道”,这二人也不可能仇视鸳鸯,因为鸳鸯的一番话是对于“小老婆现象”的客观总结,是颠扑不破的真话。 只要我们说的是真话,则任何阴险的挑拨也奈何不了我们。 “喜爱真话”是这段文字的灵魂。 十四 第四十六回写“先下手”胜过“后下手”的故事: 平儿方欲笑答,只听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好个没脸的丫头,亏你不怕牙碜。”二人听了不免吃了一惊,忙起身想山石背后找寻,不是别个,却是袭人笑着走了出来…… …… 鸳鸯气的还骂(嫂子)……平儿因问袭人道:“你在那里藏着做甚么的?我们竟没看见你。”袭人道:“我因为往四姑娘房里瞧我们宝二爷去的,谁知迟了一步,说是来家里来了。我疑惑怎么不遇见呢,想要往林姑娘家里找去,又遇见他的人说也没去。我这里正疑惑是出园子去了,可巧你从那里来了,我一闪,你也没看见。后来他(指鸳鸯)又来了……谁知你们四个眼睛也没见我。” 一语未了,又听身后笑道:“四个眼睛没见你?你们六个眼睛竟没见我!”三人唬了一跳,回身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宝玉走来。袭人先笑问:“要我好找,你那里来?”宝玉笑道:“我从四妹妹那里出来,迎头看见你来了,我就知道是找我来的,我就藏了起来哄你……后来见你也藏藏躲躲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所以我就绕到你身后。你出去,我就躲在你躲的那里了。”平儿笑道:“咱们再往后找找去,只怕还找出两个人来也未可知。” 这里的宝玉和袭人都是“玩恶作剧者”。袭人的恶作剧仅仅使得平儿和鸳鸯“唬了一跳”,而宝玉的恶作剧则激发出了“咱们再往后找找去,只怕还找出两个人来也未可知”这样美好的期待、兴奋的想象。两场恶作剧在效果上如此不同,是因为宝玉是“先下手者”,而袭人是“后下手者”——宝玉在袭人之先就想玩恶作剧。 宝玉之所以要率先玩恶作剧,是因为袭人、推而广之就是所有的人,一旦有可能就都会去玩恶作剧,由于率先玩恶作剧,我们还能让自己避免被“唬了一跳”。 “喜爱率先”是这段文字的灵魂。 十五 第五十八回写藕官的“疯傻”: 这里宝玉和他(指芳官)只二人,宝玉……问他(指藕官)祭的果系何人。芳官听了,满面含笑,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事说来可笑又可叹。”宝玉听了,忙问如何。芳官笑道:“你说他祭的是谁?祭的是死了的菂官。”宝玉道:“这是友谊,也应当的。” 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谊?他竟是疯傻的念头,说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柔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菂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一般(即一样)的温柔体贴……” 谬误重复一千遍,并不见得就会成为真理;同一种言行重复一百次,却肯定会成为我们的习惯(包括烟瘾和酒瘾等)。特殊的习惯起因于特殊的环境,那些“真正温柔体贴之事”“每日”在舞台上的重复,使得藕官和菂官“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这却是习惯的美妙延伸。“菂官一死”,意味着习惯被迫终止,其结果便是藕官“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这是从反面暗示了习惯的重要性。“后来补了蕊官”指的是习惯被恢复,其结果则是藕官再次表现出“一般的温柔体贴”这样美好的东西,这也是在暗示习惯的价值。 这段文字中的灵魂是“喜爱习惯”。 十六 第六十二回写袭人的“成人之美”: 平儿便福下去,宝玉作揖不迭。平儿便跪下去,宝玉也忙还跪下,袭人连忙搀起来。又下了一福,宝玉又还了一揖。袭人笑推宝玉:“你再作揖。”宝玉道:“已经完了,怎么又作揖?”袭人笑道:“这是他来给你拜寿。今儿也是他的生日,你也该给他拜寿。”宝玉听了,喜的忙作下揖去…… 湘云拉宝琴岫烟说:“你们四个人对拜寿,直拜一天才是。”探春忙问:“原来邢妹妹也是今儿?我怎么就忘了。”忙命丫头:“……赶着补了一分礼,与琴姑娘的一样……”…… 探春笑道:“倒有些意思,一年十二个月,月月有几个生日。人多了,便这么巧,也有三日一个、两日一个的。大年初一也不白过,大姐姐占了去……过了灯节,就是老太太和宝姐姐……三月初一日是太太,初九日是琏二哥哥。二月没人。”袭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探春笑道:“我这个记性是怎么了!”宝玉笑指袭人道:“他和林妹妹是一日,所以他记的。” 袭人相信而且亲眼看到了,一个人过生日时能得到他人的祝福,以及礼品,而林姑娘的生日却差一点儿被当家人探春给忘掉了,只是因为林姑娘与袭人生日相同,所以探春得到了袭人的提醒。总之,林姑娘没有漏掉自己应该得到的,就仅仅因为自己的生日与袭人的相同。 人性家族中的一个成员,是“喜爱相同”。除了“同性相斥”是例外,“同病相怜”、“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以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这些包含了“同”字的名言,其中都跃动着“喜爱相同”这一人性。宝玉末后说的话,是这段文字中的画龙点睛之笔,既出人意料,又能让人哑然失笑。 十七 第六十七回写痛苦的解除与感觉器官的关系: 黛玉……说:“……咱们到宝姐姐那里去罢。”宝玉巴不得黛玉出去散散闷,解了悲痛……黛玉道:“……薛大哥回来了,必然告诉他些南边的古迹儿,我去听听,只当回了家乡一趟的。”说着,眼圈儿又红了。 所谓“只当回了家乡一趟”,意思是:肉体没有回家乡,但感觉上跟“回了家乡一趟”差不多,这意味着快乐的获得。我们之所以能够“只当回了家乡一趟”,是因为我们去“听”。“听”是耳朵的功能,耳朵一旦发挥自己的功能,我们就快乐。“眼圈儿又红了”,这是为什么呢?答曰:是因为黛玉作出的决定仅仅是“去听听”,仅仅给耳朵下达了任务,眼睛却是无事可做。要想眼圈儿不变红,我们就必须让眼睛有用武之地。一个“又”字值得回味:当黛玉说“咱们到宝姐姐那里去罢”的时候,眼睛以为自己马上有机会发挥“看看”的功能了,不曾想黛玉随即说只是“去听听”,眼睛自然就失望了,被“希望”暂时给顶了回去的“悲痛”卷土重来了,“眼圈儿”自然也就“又红了”。 眼睛和耳朵,这些感觉器官一旦得到运用,换言之,一旦我们去感觉世界,我们就能够转悲为喜;要想消除所有的“悲痛”,我们就必须让各种感觉器官都行动起来——所以说,“喜爱感觉”是这段文字的灵魂。 原载:作者投稿 原载:作者投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