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第一回点明,贾雨村是一位穷儒。他原为“诗书仕宦之族”,基业已尽, 一身一口,穷到人财两空。在读书人的地位层次里,依照贾雨村的自我评价 :在读书人的地位层次里,他“多读书识事” ,并有“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当属于文化精英式的人物。他关于 甄、贾宝玉和王熙凤的来历气数的一篇宏论,从天地生人的宇宙时空高度,作出 哲理性阐释。他列举历代朝野上下各界的大仁、大恶,以至情痴情种、逸士高 人、奇优名倡;足见对这诸多人物的事迹、品性、才艺都素所稔知。他从运劫 治乱、正邪所赋,纵论其资质秉赋和成败归宿,目光又可称犀利卓异。他对大仁 者的推尊;大恶者的贬斥;对不同于众人的,从帝王到倡优的“正邪两赋”人 物,不以富贵贫贱成败衡人,而从才艺品性卓异的一致,评价其为“易地则同 ”之人;从其断然不能“甘受庸夫驱制驾驭”加以推奖。这折射出他崇仁鄙恶 ,向慕独立人格意识和才学艺业追求的人生价值观念。他实在是《红楼梦》中 第一号大知识分子的人物形象。 古代儒者通晓六艺,更全面讲求文行出处。现代心理学将人的需要分为从低到 高的三个层次。生理需要有衣食、性欲、安全等等。社会需要有地位、权利、 荣誉、爱情、尊重等渴望的满足。精神需要包括对求知、理解、信仰、审美的 自我完善。对高层次需要的重视,或对几种需要浑融一体的追求,是由文化素 养决定的,知识分子在人生意义上鲜明的评价取向。当代论者提出:对知识分子 的认定,不应只以学历为依据,更要重视对知识的创造性运用发展,和自觉的社 会责任感。贾雨村不只在这段具有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理论形态的议论中,表 现出高层次知识分子的学术素养;在曹雪芹的笔下,这又有他生活感情心理的 相应根基。 中国的知识分子历来与贫、穷有割不断的缘份,且信奉穷而持之不失的“君子 固穷,小人穷斯滥矣”的道德操守(《论语·卫灵公》);以此律己衡人,以 此洁身傲世。贾雨村穷而不滥同于无志小人。他的“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 ”,既是为求得温饱,实现其生理需要;更重在追求地位、荣誉,实现其社会 需要,表现出他对社会和家族的责任感。这正是君子达人的“穷且益坚,不坠 青云之志”(王勃:腾王阁序》)。他以异乡孤客,淹蹇在工商都会的苏州, “卖字作文为生”,成为自食其力的脑力劳动者。他寄居寺庙,淡泊自守而斯 文不坠;不去豪门富商家做帮闲清客,保持了儒生的清白本色。 社会经济地位 的独立,表现出他精神上对人格独立的追求。在被参革之后到起复之前,他“担 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以满足求知、审美的精神需要。这追求的是中国文 人学士,历来讲求的书本文字之外的功夫,也可看作为贡献于社会作创造性的准 备。盘费不继之时,他以处馆教书向社会付出智力劳动获取报酬。在金陵甄家 这一“富而好礼”的“难得之馆”;为老夫人“每因孙辱师责子”,他便辞馆 出来。在林如海家处馆,因女学生为母亲去世,不能上学,他“遂又将辞馆别 图”。不依附富贵而稍受屈辱,不身处贫困便无功受禄,致力保持东主与西宾 的地位平等,自身的独立人格与自由意志:对社会需要和精神需要的重视,远过 于生理的温饱安逸。这种立身的“君子固穷”,是曹雪芹赋予他的“穷儒”身 价。 人以群分。社会人际关系上的选择从随,可以见出人们品德志趣的高下。贾雨 村与甄士隐是忘年之交。甄士隐恬淡不求功名,“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 ”,是“神仙一流人品”。甄对贾“携手”邀到书斋相谈不果的一段描写中, 彼此的相亲相敬,融洽无间,脱略形迹,颇合于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令人醉心的 境界。贾雨村初升知府后得知甄家败落,士隐出家,感伤叹息后送两封银子、 四匹锦缎答谢甄妻,差番役寻访英莲。脂评于送银处批道:“雨村已是下流人 物,看此,今之如雨村者未有矣。”在传统道义标准上不足,在现实生活中高 不可及。这对贾雨村交友之道的评价,应该说褒过于贬。贾雨村复职应天府, 恰遇旧时相识,葫芦庙小沙弥出身的门子。在尚不知道门子将对自己判案保官有 所教益之时,他依遵“贫贱之交不可忘”的古训,携手笑谈让坐。重友谊而不 拘于权位、名分的界限,也表现出他知识分子的交友本色。 从科举求取功名,是明清两代知识分子出仕的正途。贾雨村有才学而无力自筹 盘费。甄士隐“每有意帮助周济”,以至娇杏都听到主人说起。贾雨村不会察 知不到甄士隐此种意向。只因他每次与士隐交谈从未及此,以至使士隐“未敢 唐突”。这足见贾雨村在出仕的重大关节上,不屈节求人,更重道义上的自尊 。中秋月下,由风尘知己激发了感慨,又与好友畅饮后豪兴所使,他才在吟旧 联、赋新诗中,难以抑制地吐露出壮志难遂的苦衷。这与宋江的浔阳楼题反诗, 同是处于情绪的巅峰状态之下,不计及得失荣辱的真情袒露。甄士隐以“义利 二字”之辨赠予银衣,他“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表现了他重义轻利的 心胸。他不待“黄道之明”,不拘“面辞”小礼,又正是他作为高层次知识 分子,重在大节的“明决”。 参革后的起复,是他按冷子兴献计而“面谋之如海 ”。林如海与甄士隐一样,先已替他筹画了一应费用,并“已修下荐书一封” ,转托贾政周全。对此番超出东主西宾关系的友谊,他打恭称谢;但还是含蓄 地问清贾政“非膏梁轻薄仕宦之流”,合于冷子兴的说法才投托贾府。贾政优 待雨村,为他“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轻轻”可见出不曾大事贿通关节 ,因而污及雨村“清操”。在这两番由穷贱转登富贵的出仕大节上,他都没有 为官位利禄,对援手者卑躬屈节以求。不为社会需要而失落精神人格需求的道 义自律,这同样表现着他的清贫知识分子风度。 于男女婚姻关系,轻皮肤滥淫而重视精神需要的审美和理解基础上的情爱:《 红楼梦》视此为婚姻的理想境界。此种观念也体现于大知识分子的贾雨村身上 。贾雨村在爱情上,颇带“情痴情种”的特色,这是他对历史上“情痴情种”,“心有灵犀 一点通”的根由。脂评于贾雨村对娇杏“不觉看得呆了”之处,有“古今穷酸 色心最重”的评语。“酸”“色”二字的联系,正可反映知识分子的情爱观念 ,不同于文化素养低下者的畸重生理需要,也有异于贵族官绅商人,重于以裙 带姻戚关系谋求政治经济利益。娇杏留心于贾雨村的巾服仪容,作出与家主相 同的“必非久困之人”的评价。以她的文化素养而言,这是对贾雨村的最高理 解。 她以此“不免又回头两次”,又是以她的身份地位,对这种理解的最大限 度的表露。脂评指出:“这方是女儿心中意中正文,又最恨近之小说中满纸红拂 紫烟”。它说明娇杏对贾雨村的理解层次是真实的,不同于世俗小说中虚假的 拔高。贾雨村因此“便以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这实在是刹那间心灵互相 理解的撞击。脂评于此批为:“今古穷酸,皆会替妇女心中取中自己”。它道出 贾雨村这种一见钟情,有自作多情的成分。而这种自作多情,这种由自信而产生 的,不是全然无据的臆测,来自于知识分子的“酸”气。这也正是心有情种的 人特具的气质。 贾雨村与娇杏的结合,不重门第身份上的平等,而重心灵的相知。这与宝黛的 爱情,虽有层次高下的差别,却又有本质的相通之处。几年分别,贾雨村由穷儒 升任知府,于役夫喝道的到任途中,瞬息而过间,认出当年只是两次回眼相顾的 风尘知己。当晚即差人寻访得娇杏,又收为“二房”妻室。这应该算作他对女 中知己的一往情深。嫡妻在世时他恪遵“糟糠之妻不下堂”的古训。嫡妻去世 后他也没有另觅富室之女,却有异常情地将丫环出身的娇杏扶为正室。这又该 算他以爱情始终如一酬答知己。娇杏的“侥幸”之意,在她万幸而遇到了这位 有才有情儒生。有此一段情史,贾雨村的那番哲理长论,和对冯渊、英莲梦幻情缘 的感叹,方显得有源有根。因这段奇缘,曹雪芹笔下的这一大知识分子的形象, 也更趋完整而富于立体感。 富有才情学识,不同于《儒林外史》所鞭笞的那帮性格扭曲畸变的儒林人物, 为求得荣身寄食,“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儒林外史·楔子》)。也不 同于传统戏曲小说中那些薄情丑类,落魄时为风尘红粉救助,发达后即负情绝 义。这是曹雪芹对从政之外的,贾雨村的两个性格层面的描绘。他的情操志趣,隐 然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气度(《孟子·滕文公下》)。曹雪芹对 这一穷儒的这番塑造,比起传统的脸谱型,或道德教化型的儒士书生,更富生活 的真实。在社会意蕴和审美创造上,都是打破传统写法,以如实描写达到的长 篇小说的创新。贾雨村的从政悲剧,是在这样的知识分子身上的悲剧,就更值得 人们认真思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