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开篇就声明:“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弱彼裙钗哉?”贾宝玉干脆直白地说,我见了女子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在封建时代,无异于离经叛道,但《红楼梦》全书中所描写、记述的男子,为官的,没有善政;为父兄的,没有廉耻;为子弟的,不孝不悌,不肖种种,几乎没有一个好人。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以金陵十二钗为代表的所谓“异样女子”,简直就是真善美的化身,聪慧果敢的代名词,秉天地之正气、人世之毓秀于一体。从而将封建社会的主流价值观翻了个底朝天。这一正一反,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当是贾府的同宗贾雨村和贾琏的通房大丫头平儿。两相对比,我们就知道《红楼梦》中的异样女子究竟异在何处。 贾雨村大家都熟悉,“葫芦僧乱判葫芦案”曾经被列入中学语文教科书。此人生性狡诈,居官贪酷,在官场上“翻了大筋斗”以后不仅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复出不久就徇情枉法乱判一桩杀人凶案,放任凶犯薛蟠逍遥法外。本来,住居深宅大院、作为侍妾的平儿与贾雨村是接不上茬儿的,但到了第48回两条线索拧成一股了。这一回,贾琏被乃父贾赦打得半死,而祸端就起源于贾雨村,他为了巴结贾赦,利用手中应天府尹的公权力将“石呆子”祸害得家破人亡,尚有一点人性的贾琏说了几句不忿的话,因之惹祸上身。一向中正平和、从不会动粗口的平儿居然咬牙切齿地痛骂:“都是那贾雨村什么风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来。”激愤之情跃然纸上,亦庄亦谐如闻其声。平儿如此厌恶贾雨村,自然与她作为贾琏侍妾的身份有关系,主要还是她所秉持的人生观与价值观迥异于贾雨村之流。 《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中虽然没有的平儿判词与图画,但平儿却是红楼钗裙中着墨较多的主要人物。按贾宝玉的话说,是一位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以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帖,实属不易。王熙凤嫁到贾府时,陪房的丫头共有四位,其他三位死的死逃的逃,都是王熙凤这个“醋瓮”软刀子杀人的结果,其悲惨遭遇当不在贾瑞、尤二姐、鲍二家的之下。贾琏王熙凤虽是夫妻,后来几乎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平儿夹在其中,无异于踩在两个鸡蛋上跳舞,但她居然游刃有余,足见其心智非是常人可比。试举一例,以贾琏之贪,对平儿这样一个近在咫尺的美人胎子何等垂涎?但无奈何同样须臾不离的王熙凤虎视眈眈。平儿的对策是,只要贾琏在家,她就与王熙凤寸步不离。王熙凤能够掌控贾琏的巢穴,但禁不住贾琏在外面打野食。为拴住贾琏的心,只有将平儿做诱饵,反求之于她。这就等于抓住了王熙凤的软肋,如此平儿方有立身的基础,加上她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但凡遭到王熙凤暗算、荼毒的人,她都尽其所能将伤害减少到最低限度,因此上下口碑极佳,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 如果仅限于此,平儿还算不得“异样女子”。我常想,红楼诸芳,曹雪芹都赋予充满诗情画意的名字,鸳鸯、袭人、晴雯,荣府三春,宁宅三尤,比比皆是,无不赏心悦目,如何单对平儿这样一个“上等女孩儿”悭吝刻薄,起了一个十分平常的名字?但细读第61回“投鼠忌器宝玉瞒脏,判冤决狱平儿行权”,才明白曹雪芹的一番良苦用心:平者,公平至正也。这一回,朝中一位老太妃薨了,贾母、王夫人等有品有爵的一干人随驾守丧,府中发生一桩盗窃案,王夫人珍藏的上用保健品“玫瑰露”、“茯苓霜”失盗了,丫鬟侍女相互攻讦指狞,三个女人一台戏,闹得鸡犬不宁。大观园内厨房总管柳家的及其养女五儿正好撞到枪口上,人赃俱获,案件通过平儿报到王熙凤那里,王熙凤不问青红皂白,当即下令:“将她娘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把五儿打四十板子,或卖或配人。”别说撵出去,仅四十板子盖下去,还有人命吗?荣府中有觊觎内厨房总管职位的,有官报私仇的,有贼喊捉贼的,有站干岸儿的,有墙倒众人推的,有献媚贿赂平儿的,巴不得平儿按照王熙凤的法子早早了结此案。潜伏在人性中丑陋恶毒的一面被全方位、全过程、全景式地展现出来。要是换了贾雨村,他肯定要以利益最大化为原则,进行权力寻租,颠倒黑白,徇私枉法。但弱女子平儿偏有宋慈般的耐心,狄仁杰般的智慧,包公般的刚直,既不放过一个坏人,更不冤枉一个好人,硬是将一件牵涉面广、头绪繁杂、黑幕厚重的案件查处得水落石出,平冤决狱,大白于天下,将王熙凤错判的冤案翻了个底朝天,与贾雨村之流形成强烈对比。 当然,曹雪芹将社会公平正义的希望寄托在几个“异样女子”身上,既无奈又可怜。但我们也没有权利让曹雪芹懂得这样一个道理:社会的公平正义完全取决于社会制度的公平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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