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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化部长、著名作家王蒙指出《红楼梦》中的一个既有趣又可悲的现象，只要是宁、荣两府的奴才丫鬟，无论是家生子儿还是外面买来的，都要千方百计的维护自己的奴才地位，一点求解放、争自由的迹象都没有；只要被主子逮住一点错处，喊一声：“打二十板子撵出去，或拉出去配人”，她们立马呼天抢地，寻死觅活，有的甚至当场跳井抹脖子。所以叫“不奴隶，毋宁死”。 应该说，这一现象不独是《红楼梦》中所特有的，鲁迅早就说过：中国人不仅有做奴隶的瘾，更多的还有生怕做奴隶而不稳的恐惧。但值得注意的是，《红楼梦》的作者是将“做奴而不稳”作为“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悲剧来处理的，与国民性悲剧有着本质区别。 首先，奴隶与奴才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奴隶是奴隶社会制度的产物，奴隶只有义务而没有任何法律意义上的权利，不仅没有自由权、财产权、人身权利，甚至连生命权都没有；而奴才是封建等级制度的产物，从广义上说，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除了皇帝之外，任何人都是奴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举凡做了奴隶，都居于社会的最底层，而奴才就千差万别，三六九等，上可以为官做宰，作威作福，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最下面的才是除了身上的镣铐一无所有的囚徒苦役，与奴隶差不多。既然皇帝只有一个，谁都注定是做奴才的命运，那么谁不希望做高级奴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做不了官起码要做个吏，最不济也不能跌入社会的最低层。贾政官至工部员外郎，虽不能呼风唤雨，生杀予夺的权利还是有的，薛蟠的狗命还不是靠他的权威救下来的？在贾府内更是如群星拱月，仅姨太太就三四个。但见了忠顺王府中的一个长史官，这位“丫鬟心目中的小姐”立即变成了“小姐眼中的丫鬟”，唯唯诺诺，一副奴才嘴脸。更可悲、更心酸的是，女儿元春一旦转换成“归省的元妃”，贾政还要三跪九叩，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比奴才还要奴才。 再就是国民性与共同人性的冲突。以“三纲五常”为核心的封建伦理制度就是要不断挤压人们思想的自由度，不断培植、放大奴性人格。如鸳鸯对老太太的绝对忠诚，死心塌地的人生依附关系；平儿对贾琏两口子的超级忠贞，不敢越雷池一步，甚至以德报怨，誓将奴才进行到底的人生价值追求。长期的封建等级制度，造就了中国人逆来顺受的文化心理。如贾府中上上下下对贾珍之流兽性行为的集体无意识，没有人敢管他，不仅不敢管，还要巴结他，还要用“合府中人都夸”秦可卿的办法来遮掩、避讳他；贾赦胡子一大把的人，小老婆一大堆，还要强娶鸳鸯做妾，邢夫人竟然死心塌地为他穿针引线，四处奔忙，以讨好贾赦，籍以巩固自己大老婆的地位。在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中，“人性”是作为“兽性”的对立面提出来的，指的是与人的理性、良知相联系的、有利于人的生存发展的积极美好的东西。共同人性是指不同国家、不同阶级的人们之间所存在的某些共同的思想意识及其行为的总和。从人性和共同人性的特点和所包含的内容看，它们两者是统一的。马斯洛理论把需求分成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五类，依次由较低层次到较高层次。人生的五个需求属于共同人性的内容之一，其中生存和安全需求是最基本的。在贾雨村的眼里，贾府在金陵的老宅，街东石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两府相连，竟将大半条街都占了。林黛玉在都中长安所见到的宁、荣两府，更是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这样一个庞大的官宦之家，构成了一个更庞大的生物圈、食物链，其中有宿主，如贾母、贾政这样的上层统治者；有寄生虫，如詹光、单聘仁之类的清客相公，打秋风的刘姥姥；有被剥削、被奴役的贫雇农，如黑山村等田庄上的庄稼人；再就是直接为宿主服务的各级奴才。同样是奴才，级别不一，待遇相差很大，高级奴才如赖大，周瑞、来旺儿等，物质生活待遇比“没脸的”主子还要强百倍，正所谓“宰相门里七品官”。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赖??因为她的孙子捐了个州官，邀请老太太、王熙凤等人到赖府中吃酒作贺，说起她教训孙子的话来：“虽然也是奴才，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写字，丫头、老婆、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你哪里知道奴才两个字是怎么写的。”贾母、王夫人等眼中看到的大奴才赖大家的花园，“虽不及大观园，却也十分齐整宽阔，泉石林木，楼阁亭轩，也有好几处惊人赫目的。” 生存与发展是人的基本需求，共同人性。赖??这样有来历、有权势的老奴才自不必说，就是丫鬟卑女，也是三六九等，千差万别。她们的欲望需求有三个层次，一是突破重围，进入主子的私密空间，直接为主子贴身服务，如在怡红院不得志的小红，凭借自己巧舌如簧的语言表达能力博得王熙凤的青睐，迈上一个重要台阶。相反，柳家的五儿就没有那么幸运，她是个待业青年，或者叫准丫鬟，娘儿两个一起上，拼命巴结与贾宝玉关系好的芳官，试图挤进“丫鬟差轻人多”的怡红院。但五儿命运多舛，先是“玫瑰露引来茯苓霜”一案蒙冤受奇耻大辱，再是抄检大观园被牵连，秋风扫落叶般的死去了。二是升职做妾，跻身上流社会。如花袭人，就是东方式的于连、索黑尔。观言察色，排除异己，做政治投机商，终于获得了一个准姨娘的资格，政治经济待遇一下子就上去了。三是平步青云，直接进入主子的行列。虽然概率很低，十年媳妇熬成婆，只要坚持下去，可能性还是有的，平儿就是榜样。有一次，贾琏与鲍尔家的偷情，鲍尔家的建议贾琏将王熙凤治死，将平儿扶正。从王熙凤的判词及故事发展的客观趋势来看，平儿最后完全有可能会取王熙凤而代之，做个正牌夫人。如果说第二、第三种欲望是非分之想，那么，直接为主子服务，做个“有头有脸的”，则是她们的生存权利，是既得利益。晴雯被逐出大观园，一下子失去生活保障，加上蒙冤受屈，很快香消玉殒；白金钏祸从口出，被王夫人撵了出去，干脆跳井自杀；其他如司棋、坠儿、以及梨香院的众多小戏子，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命运，犹如断线的风筝，游丝软系，生命力极端脆弱。 足见，《红楼梦》中的“不奴隶，毋宁死”现象，不是基于自甘堕落的民族劣根性，不是立意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国民性批判，而是将一个个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淋漓尽致地展现封建社会对人性的摧残，对真善美的侮辱与迫害，最后归结于对社会制度的批判。我们实在不能离开文学作品的时代背景来议论作品中的人和事，更不能要求晴雯、金钏儿、五儿等封建社会被侮辱、被迫害的小人物，担当起反抗压迫，争自由求解放的历史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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