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 第三十二回写道:“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宝玉站着,只管发起呆来。 原来方才出来慌忙,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与他,忽抬头见了林黛玉和他站着。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我看见,赶了送来。’宝玉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听了这话,吓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便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羞的满面紫涨,夺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这里袭人见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想到此间,也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 所谓“不才”之事,就是私通,就是非婚姻男女行云雨之事。 “花气袭人”,名不虚传。宝玉、黛玉最不愿意别人看到的一个场面,偏偏让袭人碰到了。 “袭人”,是否有对人“袭击”的意味呢?“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惑”,此“处治”是否就是“袭击”的代词呢? 所谓“处治”,所谓“袭击”,其对象只有两人——宝玉和黛玉。 宝玉是袭人的终身依靠(至于后来袭人嫁给了蒋玉菡,那是另外一回事),袭人是不可能下决心击倒宝玉的。 那么,黛玉是不是袭人坑害的对象呢? 二、袭人没有向宝钗说黛玉的坏话 第三十二回写道:“(袭人)想到此间,也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正裁疑间,忽有宝钗从那边走来,笑道:‘大毒日头地下,出什么神呢?’袭人见问,忙笑道:‘那边两个雀儿打架,倒也好玩,我就看住了。’” 袭人正在“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宝钗来了。宝钗问袭人“出什么神呢?”如果袭人要向宝钗说黛玉的坏话,只要把刚才她所看到的宝玉和黛玉交往的情景告诉给宝钗就够了,用不着编造。但是,袭人用“那边两个雀儿打架,倒也好玩,我就看住了”的善意的谎言,把此时瞒过去了。 三、袭人没有向王夫人说黛玉的坏话 第三十四回写道:“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一家子的事,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事,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反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牲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没事;若要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不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 袭人讲的这一大篇“君子防不然”的道理,是一个完整的体系,其逻辑性非常强。既讲到了顾全王夫人和宝玉的脸面,又说到了自己应尽的责任。还说到了“人多口杂”、小人有可能惹事生非。还从生理发育上说到“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到底是男女之分”,说得合情合理,不显痕迹。 如果我们按照“袭人破坏宝黛爱情”的思维定势来看,就会觉得袭人此番言论太可恶了。如果我们多想想贾府的多么复杂的内部环境,就会感到宝玉和黛玉的确是应该稍微注意一点影响,以便更好的保护自己。 容易引起人们愤恨的是这么一句“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许多人认为“宝姑娘”一词,只不过是袭人说这番话的一个幌子,是“林姑娘”的陪衬,实际上袭人已经告诉王夫人了——有问题的就是黛玉。 我以为,这种“愤恨”是大可不必的。袭人的本意就是将“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相提并论,我们何必因为研究《红楼梦》而将此句深究过度呢? 我是这么想的: 首先,袭人只能说“宝姑娘、林姑娘”。大观园里,只有宝玉和贾兰是男性。众多的女性分为以下类型:奶奶、小姐、丫鬟、奶妈、嬷嬷、仆妇、尼姑。奶奶是李纨。小姐是黛玉、宝钗、迎春、探春、惜春。尼姑,有妙玉及其麾下之众尼。奶妈是迎春的奶妈、贾兰的奶妈。 奶奶、奶妈、嬷嬷、仆妇、尼姑,与题无关。 丫鬟分为大丫鬟、小丫鬟, 小丫鬟年龄小,地位低,可不在考虑之列。 四儿在第二十一回曾进宝玉正房侍候宝玉,其时间极短暂。 第二十四回里林小红偶尔得了个机会进宝玉正房侍候宝玉,被大丫鬟无情的训斥了一顿。第二十四回写道:“只见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说笑着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便忙迎去接。那秋纹碧痕正对着抱怨,‘你湿了我的裙子’,那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房来东瞧西望,并没个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大不自在。只得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走到那边房内便找小红,问他方才在屋里说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往后头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爷要茶吃,叫姐姐们一个没有,是我进去了,才倒了茶,姐姐们便来了。’秋纹听了,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去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便是了。’秋纹道:‘这么说,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 林小红是怡红院小丫鬟之首,其年龄与秋纹、麝月相仿。怡红院其余的小丫鬟的年龄都小得多。林小红的遭遇说明:怡红院的小丫鬟们,尽管与宝玉近在咫尺,要想接触宝玉,简直比登天还难。 至于芳官,当时(第三十四回袭人向王夫人汇报思想之时)还在梨香院里当戏子,迟至第五十八回才分配到怡红院里当丫鬟。 在大观园里,真正与宝玉有可能“恋爱”的大丫鬟,基本上是怡红院的,而当时袭人是不愿意说这一块的。因为袭人就是带头与宝玉“恋爱”的。真正与宝玉私通的,唯有袭人。 五位小姐中,迎春、探春、惜春是宝玉的自家姊妹。于是乎,宝玉要谈“恋爱”,只能与黛玉、宝钗谈。 第二十回写道:“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因又怕史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看见这般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宝钗走来,因问道:‘宝兄弟那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可见,湘云也在袭人的忧虑之列。 袭人说“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黛玉、宝钗到怡红院来玩,就在袭人的眼皮底下,袭人用不着“悬心”。而宝玉到潇湘馆去玩,袭人多半没有跟随着去,就颇有些“失控”,必定有些“悬心”。同理,宝玉到蘅芜苑去玩,袭人多半没有跟随着去,就颇有些“失控”,也应该必定有些“悬心”。 问题就在于《红楼梦》的笔墨太吝啬了,从来不正面写宝玉到蘅芜苑去玩。不过,作者侧面写了。第七十八回写道:“宝玉又至蘅芜苑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觉吃一大惊。忽见个老婆子走来,宝玉忙问这是什么原故。老婆子道:‘宝姑娘出去了。这里交我们看着,还没有搬清楚。我们帮着送了些东西去,这也就完了。你老人家请出去罢,让我们扫扫灰尘也好,从此你老人家省跑这一处的腿子了。’宝玉听了,怔了半天,因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了一般,更又添了伤感。默默出来,又见门外的一条翠樾埭上也半日无人来往,不似当日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 如果宝玉不是经常到蘅芜苑来,老婆子怎么会说“从此你老人家省跑这一处的腿子了”呢?如果宝玉不是经常到蘅芜苑来,作者怎么会写“又见门外的一条翠樾埭上也半日无人来往,不似当日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呢?可见,宝钗也在袭人的忧虑之列。 因此,可以这样说,黛玉是袭人的重点忧虑对象,其次湘云是袭人忧虑的对象,再次宝钗是袭人忧虑的对象。 第三十四回里袭人向王夫人汇报有关思想,的确是由黛玉而起。但毕竟袭人没有单说黛玉。王夫人也没有听出袭人是单说黛玉的。如果袭人的这一番话的实际效果是让王夫人听出袭人是单说黛玉的,王夫人是左性之人,她必定向袭人追问黛玉的情况。王夫人没有追问,可见袭人的本意就是将“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相提并论。 第三十四回写道:“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这种“连忙回答”,根本不提刚刚发生过的黛玉和宝玉亲密交往的具体情况,口紧得很,方为丫鬟生存之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