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出身于书香门第,她的父亲林如海是前科的探花,后升任兰台寺大夫,钦点巡盐御史;母亲是荣国府贾母的亲生女儿。林黛玉生得聪明俊秀,父母对她爱如掌上明珠,延师教训,因此从小知书识字。但因她命薄,幼年就死了母亲,贾母怜惜,将她接来身边抚养;不久又死了父亲。从此林黛玉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虽说在外祖母家,也总觉得是寄人篱下,常常遭人白眼,受人冷遇,因此养成了一种孤僻高傲的性格。因为她一无所有,只有用自己的高傲来作为抵御别人对她的轻蔑的武器了。又因为在贾府和贾宝玉从小一起长大,“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一张床儿上睡觉”,因而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以后年岁稍大,渐省人事,加之两个人思想相通,就渐渐地产生了爱情。等到薛宝钗进了贾府以后,在争夺贾宝玉的爱情问题上,形成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虽然这种矛盾时隐时现,有时和缓,有时激烈,但是直到林黛玉“泪枯”而死,这种矛盾总是在斗争着,在冲突着,在发展着,一直没有停止过。林黛玉的性格是鲜明的,也是独特的。 一、生性孤僻高傲,忧思苦闷 林黛玉来到贾府以后,心里一直记挂着她母亲曾经说过的话:“外祖母家与别人家不同。”因此她想:“今至其家,都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走一步路,恐被人耻笑了去。”由于她心里总是绷着这一根弦,因此经常感到苦闷,别人可以大声欢笑,她却不能,长此以往,她就养成了一种孤僻的性格。如有一次,在第八回,她去梨香院看望宝钗,正碰上宝玉也在那里: 一见宝玉,便笑道:“哎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让坐。宝钗笑道:“这是怎么说?”黛玉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这是什么意思?”黛玉道:“什么意思呢?来呢一齐来,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明儿我来,间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呢?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太热闹。--姐姐有什么不解的呢?” 林黛玉确实自有她的道理,就是不要太冷落,也不要太热闹,免得在热闹过去以后,更加冷落,更加难耐。不仅如此,她还每每触事触景,想起自己孤独无依的苦楚。如有一次探春、湘云、李纹、李绮等到潇湘馆来看她,第八十七回有这么一段: 忽听得“唿喇喇”一片风声,吹了好些落叶打在窗纸上。停了一回儿,又透过一阵清香来,众人闻着,都说道:“这是何处来的香风?这象什么香?”黛玉道:“好象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终不脱南边人的话,这大九月里的,那里还有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是啊!怎么不竟说‘是’桂花香,只说似乎‘象’呢?”湘云道:“三姐姐,你也别说。你可记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边正是秋桂开的时候了,你只没有见过罢了。……” …… 于是黛玉一面说着话儿,一面站在门口,又与四人殷勤了几句,便看着他们出院去了,进来坐着,看看已是林鸟归山,夕阳西坠。因史湘云说起南边的话,便想着:“父母若在……南边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桥,六朝遗迹……多少下人伏侍,诸事可以任意,言语亦可不避……香车画舫,红杏青帘,惟我独尊……今日寄人篱下,纵有许多照应,自己无处不要留心……不知是前生作了什么罪孽,今生这样孤凄!真是李后主说的‘此间日中只以眼泪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觉神往那里去了。 通过这一段心理描写,真的活画出了黛玉当时的神态了,她想像“父母若在”正可观赏“南边的景致”,特别是“多少下人伏侍”,“惟我独尊”的优越地位,对照“今日寄人篱下,纵有许多照应,自己无处不要留心”,于是又想起李后主的话来,一种孤凄的感觉忽然生发出来。这一种强烈的对比,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也正是她的孤僻性格所以形成的原因。但是林黛玉又不甘示弱,她在内心深处总想要与她的这种命运进行抗争,因此又特别显得高傲,一般不愿意与别人周旋,特别是不愿意故作虚伪去逢迎别人,因此在别人的心目中,黛玉是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也就不愿意与她接近。岂止是下人们,就是那些朝廷命官,王侯贵族,黛玉也一向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也不劝宝玉去求取什么功名,走什么“仕途经济”的道路,这是他们的思想相通之处。但宝玉对北静王却很爱戴,不料却和黛玉发生了冲突,如第十六回: 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蕶苓香串珍重取出来,转送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来的。我不要这东西。”遂掷还不取。 这真是“胆大包天”,在那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里,竟然胆敢藐视王权,只有那具有反叛精神的林黛玉才敢说出这样没有礼法的话来。对北静王如此,那么对贾府的统治者贾政呢?林黛玉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说出反对的话来,但每当贾政在时,她总是缄默不语,实际上是以她的沉默来表示她对贾政扼杀青年一代的抗议。在第八回里,贾宝玉与林黛玉在梨香院薛宝钗家不期而遇,薛姨妈叫宝玉喝酒,宝玉的奶妈李嬷嬷不让他喝,并用“你可仔细今儿老爷在家,提防着问你的书”来威胁他: 宝玉听了此话,便心中大不悦,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黛玉忙说道:“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只说姨妈这里留住你。--这妈妈,他又该拿我们来醒脾了!”一面悄悄的推宝玉,叫他赌赌气;一面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奶妈也素知黛玉的为人,说道:“林姐儿,你别助着他了!你要劝他,只怕他还听些。”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着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妈妈也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了一口,想来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吃,也未可知。”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利害。”宝钗也忍不住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的这个颦丫头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 李嬷嬷见劝不了宝玉,就抬出贾政来威胁他。这时宝玉有点害怕,偏偏林黛玉不信这一套,而用她尖酸刻薄的话回敬李嬷嬷,以发泄心头的不满。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林黛玉同贾宝玉的思想是相通的:即不想读书上进去追求什么功名富贵,而且她比宝玉更有办法,宝玉不愿读书,但是害怕贾政查问,林黛玉却告诉他一个逃避的法子:“舅舅若叫,只说姨妈这里留住你”。就是贾政派人来叫,也可以不去。正是基于这个原因,她故意说一些气李嬷嬷的话,使她再无法开口,也正因为如此,林黛玉的尖酸刻薄也就出了名了。 另一次是第二十回,湘云来了,宝玉和宝钗一起来看她,黛玉嫉妒,赌气回房去了,宝玉只得去找她劝解。正在他们互诉衷肠之时: 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爱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玩,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上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 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会挑人。就算你比世人好,也不犯见一个打趣一个。我指出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服你。”黛玉便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个好的。”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可那里敢挑他呢?”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分开。 在这里,黛玉和湘云之间又发生了冲突。既表现了黛玉讲话尖刻,爱挑人毛病的孤傲的性格,又间接地表现了宝钗的性格,以及钗黛之间的矛盾和冲突。 但是黛玉性格孤僻,王熙凤等人却偏偏要给她难堪,要取笑她。有一次,第二十二回,因宝钗过生日,贾母专门为她备酒戏庆贺,宝钗点了一出《山门》的戏,宝玉不喜欢,宝钗就说了这出戏的许多好处,并念了其中的《寄生草》曲子: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摇头,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黛玉把嘴一撇道:“安静些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就《妆疯》了。”…… 贾母深爱那做小旦的和做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的。因问他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了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给他两个,又另赏钱。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象一个人,你们再瞧不出来。”宝钗心内也知道,却点头不说;宝玉也点了点头儿不敢说。湘云便接口道:“我知道,是象林姐姐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众人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象他!” 唱戏的女孩子,像貌有点像林黛玉,王熙凤提了出来,就是为了打趣黛玉,但又不敢明言,宝钗宝玉也不敢明言,但湘云心直口快,一脱口就讲了出来,“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短短的一段就把各种人物的神情心态都反映出来了。这里没有直接写黛玉,黛玉的反映如何?作家又通过湘云和宝玉的对话间接地反映出来,同时又通过宝玉和黛玉的对话,直接进行刻画: 晚间,湘云便命翠缕把衣包收拾了,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时候包也不迟。”湘云道:“明早就走,还在这里做什么?--看人家的脸子!”宝玉听了这话,忙近前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出来了,他岂不恼呢?我怕你得罪了人,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了我,岂不辜负了我?要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人,与我何干呢?” 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望着我说。我原不及你林妹妹。别人拿他取笑儿都使得,我说了就有不是。我本也不配和他说话,他是主子姑娘,我是奴才丫头么!”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坏心,立刻化成灰,教万人拿脚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着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歪话!你要说,你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别叫我啐你。” 宝玉本是关心湘云,却惹得湘云恼他。宝玉只好去找黛玉,“谁知才进门,就被黛玉推出来了,将门关上。”不管宝玉怎样叫她,她总不理睬。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黛玉冷笑道:“问我呢!我也不知为什么。我原是给你们取笑儿的,--拿着我比戏子,给众人取笑儿!”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也并没有笑你,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 黛玉又道:“这还可恕。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儿?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玩,他就自轻自贱了?他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民间的丫头。他和我玩,设如我回了口,那不是他自惹轻贱?--你是这个主意不是?你却也是好心,只是那一个不领你的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人’。你又怕他 得罪了我,--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呢?” 林黛玉本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哪里容得别人把她比戏子?这个事本是王熙凤挑起来的,但是王熙凤倒乖,偏偏不敢明言,别人也不敢明言,为的是怕黛玉恼;湘云明言了,宝玉却为她捏一把汗,怕她得罪了黛玉,于是连忙向湘云使眼色,不想却被黛玉看到了。因此湘云恼他,黛玉也恼他,而且认为他比别人不比不笑还利害,因此一股无名火发在宝玉身上,使得宝玉进退两难。但是我们却不能据此责怪黛玉,说是黛玉太小心眼了。只要设身处地想一想黛玉的处境就会理解:她原是孤苦无依才投奔了来的,何况她又生性聪明过人,对任何细微的事物都非常敏感,因此不如意的事自然就会时常袭来。在“病潇湘痴魂惊恶梦”以后,当探春湘云来看她时,“黛玉见他二人,不免又伤起心来。因又转念,想起梦中,‘连老太太尚且如此,何况他们?况且我不请他们,他们还不来呢?’”正当探春、湘云要走的时候,却发生了如下的情节,请看第八十三回: 忽听外面一个人嚷道:“你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混搅!”黛玉听了,大叫一声道:“这里住不得了!”一手指着窗外,两眼反插上去。 原来黛玉住在大观园中,虽靠着贾母疼爱,然在别人身上,凡事终是寸步留心。听见窗外老婆子这样骂着,在别人呢,一句是贴不上的,竟象专骂着自己的。自思一个千金小姐,只因没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这老婆子来这般辱骂,那里委屈得来?因此肝肠崩裂,哭的过去了。紫鹃只是哭叫:“姑娘怎么样了?快醒来罢!”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过这口气,还说不出话来,那只手仍向窗外指着。 这一段,实际上是“惊恶梦”的继续。恶梦中,黛玉曾苦苦地哀求贾母让她留下来,贾母却并不应许。因此现在她听到老婆子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来这园子里胡搅!”自然就会疑心是骂她来了。可怜黛玉在一气之下,竟然肝肠崩裂,哭的死过去了。由此可见黛玉心灵的创伤是何等的严重!作家在这里描写得多么逼真传神:“半晌,黛玉回过这口气,还说不出话来,那只手仍向窗外指着。”多少疑惑,多少创伤,多少难言的苦楚,都在这只手上表示出来了。 黛玉的忧思苦闷,还表现在“牡丹亭艳曲警芳心”和“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两回书中。在第二十三回,贾宝玉和林黛玉一起偷看了《西厢记》一书后,宝玉被袭人叫走,黛玉一个人闷闷的,正想要走回房去: 刚走到梨香院墙角外,只听见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虽未留心去听,偶然两句吹到耳朵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步侧耳细听,又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再听时,恰唱到:“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词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 一般人看戏听曲子,看了听了也就过去了,有谁去细细体会呢?但黛玉却不是这样,当她听到《牡丹亭》里“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的时候,心里就“十分感慨缠绵”,越听下去,越与自己的思想关联,“不觉心动神摇”,“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此时古人诗中词中之句,《西厢记》中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在这里,作家将黛玉的心理状态、动作举止都细细地描画出来,使读者如见其人、如睹其貌,如探其心。使得林黛玉那种聪明俊秀,如花美眷的像貌,那种如醉如痴,心痛神驰的神态,那种与曲中意境融为一体,与曲中韵律产生共鸣的心境,都活生生地呈现在读者眼前。使得我们禁不住惊叹:这就是黛玉,这就是聪明过人,又孤苦伶仃,因而内心深处蓄积着“闲愁万种”的黛玉,这就是作家所着意创造的具有独特个性的林黛玉,正如黑格尔所说的“这一个”而不是任何别的一个。 林黛玉同薛宝钗曾经有过矛盾,两个人的性格又迥然不同:薛宝钗随分从时,林黛玉却孤高自许。因此给读者的印象是,薛宝钗端庄大方,林黛玉却是任性小气。但是曾几何时,林黛玉的任性小气的性格却在读者的眼中心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而取代它的却是真挚诚恳,以及对于宝钗的敬重,这个问题,本篇在《薛宝钗》篇将专门论及,现在再来看看第四十五回,林黛玉对薛宝钗披肝沥胆地诉说自己的心思以后,要求宝钗晚上再来,而宝钗也欣然应允了。此时林黛玉把薛宝钗完全当成了知己,再没有猜疑之心了。她多么盼望能和宝钗多聚一会儿,多说一说体己的话儿。可是意外的情况发生了: 不想日未落时,天就变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秋霖脉脉,阴晴不定,那天渐渐的黄昏时候了,且阴的沉黑,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知宝钗不能来了,便在灯下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为《秋窗风雨夕》。词曰: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续;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挑泪烛。泪烛摇摇热短檠,牵愁照眼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罗衾不耐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如伴离人泣。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秋风苦雨,多么阴沉,多么凄凉,衬托着林黛玉这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因此显得心境更苦,秋夜更惨。在这种凄苦的心境下,林黛玉挥笔写下了《秋窗风雨夕》之词,尽情地抒发她那种苦闷的心思也就是很自然的了。试看南宋女词人李清照的《声声慢》:“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已经是够苦的了。但是林黛玉和她比较起来,却又更进一层了:“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如伴离人泣。”李清照哀叹:“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林黛玉却是痛哭:“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在这里,林黛玉真是一字一泪,一字一血,凄风苦雨,孤苦无依,情与景合一,情与景交融,从而更加突出了林黛玉的独特的性格和苦难的命运。 这天晚上,本来林黛玉约好了薛宝钗过来说说话儿,而薛宝钗也是欣然应允了的。由于秋风秋雨的原故,宝钗失约了,而黛玉也并不责怪她。正当黛玉写完《秋窗风雨夕》的时候,出乎意外地宝玉却来到了: 吟罢搁笔,方欲安寝,丫鬟报说:“宝二爷来了。”一语未尽,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道:“那里来的这么个渔翁?” …… 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象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常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上头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戴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拿下顶子来,只剩了这个圈子;下雪时,男女都带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了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那渔婆儿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来这话恰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了,后悔不迭,羞的脸飞红,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宝玉却不留心,因见案上有诗,遂拿起来看了一遍,又不觉叫好。黛玉听了,忙起来夺在手内,灯上烧了。宝玉笑道:“我已记熟了。” 正在黛玉伤心的时候,宝玉来访使得黛玉也意外地开心了。因此她一见宝玉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就开玩笑地说:“那里来的这么个渔翁?”宝玉问了她的病情以后,向她介绍了这三样东西:斗笠,蓑衣,一双棠木屐,都是北静王送的。并说这斗笠,“下雪时,男女都带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但是黛玉不要,她说:“戴上那个,成了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那渔婆儿了。”黛玉在无心中说出的话,恰好与方才说宝玉是渔翁的话相连了,因此黛玉“后悔不迭,羞的脸飞红,伏在桌上,嗽个不住。”妙就妙在宝玉并不留心,因此黛玉尽管自己害羞,却并不尴尬。作家在这里对人物观察得很细,描写得也很细。黛玉那种细微的心理活动,作家都如实地把它描画出来了。 宝玉走后,宝钗打发两个婆子送了一大包燕窝来。黛玉又很开心,留她们吃茶: 婆子笑道:“不喝茶了,我们还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们忙。如今天又凉,夜又长,越发该会个夜局,赌两场了。”一个婆子笑道:“不瞒姑娘说,今年我沾了光了;横竖每夜有几个上夜的人,误了更又不好,不如会个夜局,又坐了更,又解了闷。今儿又是我的头家,如今园门关了,就该上场儿了。”黛玉听了,笑道:“难为你们。误了你们的发财,冒雨送来。”命人:“给他们几百钱,打些酒吃,避避雨气。”…… 紫鹃收起燕窝,然后移灯下帘,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有兄;一面又想宝玉素昔和睦,终有嫌疑;又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 这一夜,可说是林黛玉的“伤心——开心——伤心”三部曲。约好了宝钗,宝钗未来,秋风秋雨,使她感到伤心,因此写下了《秋窗风雨夕》,抒发自己的忧思之情;宝玉来访使她心灵感到极大的安慰,因此她非常开心。宝玉走后,她可能又会感到冷清,感到伤心,恰在这时,薛宝钗打发人送了一大包燕窝来,黛玉重又感到开心,由于开心,对婆子们的讲话也很客气。但是婆子们走后,“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有兄;一时又想宝玉素昔和睦,终有嫌疑;又听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重又坠入了伤心。而这种感情的大起大落,正好真实地反映了林黛玉孤苦无依的思想感情和心理状态。 二、追求个性解放,追求婚姻自主 封建社会的婚姻制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按照封建礼教是:“男女有别”,“男女授受不亲”,青年男女根本不能相互接近,女孩子只在闺房里学女红针黹,不可会见男客,更不要说谈情说爱了。贾宝玉和林黛玉都出身于书香门第,在诗礼簪缨之族的荣国府,这种封建礼法自然是非常严格的。但就是在这个封建礼教森严的荣国府里,由于贾母的溺爱,竟然让贾宝玉从小在姐妹队里长大,而且让贾宝玉和林黛玉住在一起,因而在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请看第五回: 那宝玉也在孩提之间,况他天性所禀,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兄弟皆如一体,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如今与黛玉同处贾母房中,故略比别的姊妹熟惯些。既熟惯,便更觉亲密;既亲密,便不免有些不虞之隙,求全之毁。这日不知为何二人言语有些不和起来,黛玉又在房中独自垂泪,宝玉也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过来。 在那封建礼法非常森严的荣国府,竟然有这么一块“自由王国”的小天地,因而使得贾宝玉和林黛玉之间较别的姐妹不同,“真是言和意顺,似漆如胶”。但是人总有感情的变化,既有喜也会有忧,有“言和意顺”的时候,也会有口角的时候。而林黛玉一碰到不高兴的事,就会伤心,就会流泪。幸好宝玉能够百般的俯就,因此使得“独自垂泪”的黛玉也能够“渐渐的回转过来”。实际上他们的感情就是在“不和”与“俯就”以后的和解中渐渐地发展起来。 林黛玉虽然是个千金小姐,但是却心灵手巧,做的针线活非常精巧,她给宝玉做了一个荷包,宝玉非常珍重,把它带在身边。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时,贾宝玉得以施展了他的才能,贾政虽然口头上没有称赞,有时还要喝骂几句,但内心却是很高兴的。宝玉的小厮们见宝玉展了才,得了彩头,因此都一窝蜂把宝玉身上所带之物全抢了去: 少时袭人倒了茶来,见身边佩物,一件不存,因笑道:“带的东西必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黛玉听说,走过来一瞧,果然一件没有,因向宝玉道:“我给你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毕,生气回房,将前日宝玉嘱咐他没做完的香袋儿,拿起剪子来就铰。宝玉见他生气,便忙赶过来,--早已剪破了。宝玉曾见过这香袋,虽未完工,却十分精巧,无故剪了,却也可气。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衣襟上将所系荷包解下来了,递与黛玉道:“你瞧瞧,这是什么东西?我何从把你的东西给人来着?” 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自悔莽撞剪了香袋,低着头一言不发。宝玉道:“你也不用铰,我知你是懒怠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何如?”说着掷向他怀中而去。黛玉越发气的哭了,拿起荷包又铰。宝玉忙回身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他罢!”黛玉将剪子一摔,拭泪说道:“你不用合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要恼就撂开手。”说着赌气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泪。禁不住宝玉上来“妹妹”长“妹妹”短赔不是。 宝玉身边的佩物,被小廝们全抢了去,一件不存,唯独黛玉做的荷包带在里面,未被抢去,黛玉却错怪了宝玉,将香袋铰了。因此宝玉缠着她,要她再做: 黛玉被宝玉缠不过,只得起来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离了你。”说着往外就走。宝玉笑道:“你到那里我跟到那里。”一面仍拿着荷包来带上。黛玉伸手抢道:“你说不要,这会子又带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说着“嗤”的一声笑了。宝玉道:“好妹妹,明儿另替我做个香袋儿罢!”黛玉道:“那也瞧我的高兴罢了。” 在这一段里,黛玉和宝玉那种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表面看来,林黛玉经常生贾宝玉的气,如第二十二回,宝钗过生日那回,因王熙凤挑起用戏子来取笑黛玉的事,黛玉却把气出在宝玉身上。宝玉也不分辨,就“转身回房”去了: 黛玉见他去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的,一言也不发,不禁自己越添了气,便说:“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了,--也别说话!” 话是这么说,其实林黛玉自己就做不到。她“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假以寻袭人为由,来看动静。”从袭人交给她的一张纸条,知道宝玉在“参禅”了。黛玉就将纸条拿回去,次日和宝钗、湘云同看。此时宝钗也后悔,她不该给宝玉讲了“寄生草”曲子,惹起了他的一些疯话。但是黛玉却不以为然,说:“等我问他,……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于是她们三人一起来见宝玉: 黛玉先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二人笑道:“这样愚钝,还参禅呢!”湘云也拍手笑道:“宝哥哥可输了!”黛玉又道:“你道‘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来,还未尽善。我还续两句云:‘无立足境,方是干净。’”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 如果宝玉真的“参禅”了,那不是糟了?但是黛玉凭着她的聪明机智,凭着她的学问,几句话就把宝玉问倒了,宝玉只得说:“谁又参禅了,不过是一时的玩话儿罢了。”由此可见,林黛玉对贾宝玉是十分关切的。因为贾宝玉一直是她的知己,是她的心上人,她把宝玉完全同自己连在一起了。 林黛玉和贾宝玉恋爱的事,王熙凤当然知道,因此,一有机会就要取笑她,如第二十五回: 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一点子茶叶,就使唤起来人来了。”凤姐笑道:“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儿?”众人都大笑起来。黛玉涨红了脸,回过头去,一声儿不言语。宝钗笑道:“二嫂子的诙谐真是好的。”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的讨人厌罢了!”说着又啐了一口。凤姐笑道:“你给我们家做了媳妇,还亏负你么?”指着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配不上?门第儿配不上?根基儿家私儿配不上?那一点儿玷辱你?”黛玉起身便走。 凤姐口头上说黛玉,但内心却想着宝钗,因为门第儿,根基儿,家私儿只有宝钗才配得上;林黛玉虽然也出身于书香门第,却并不是高门大族,何况她现在已经是父母双亡,一无所有了。但是林黛玉并没有了解到凤姐的真意,有时竟也错认为凤姐说的是真话:“又兼侍书说是凤姐说的,老太太的主意,亲上做亲,又是园中住着的,非自己而谁?”由此看来,林黛玉真心地爱着贾宝玉,这是确定无疑的了。 但是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爱情总有点担心,总有点怀疑,原因是她面前不仅有一个劲敌薛宝钗,而且还有个史湘云。宝钗有“金锁”,湘云有“金麒麟”,对于黛玉来说,都是巨大的威胁。因此她一有机会,总要在宝玉面前提起“金玉”之事,以此试探宝玉的心。请看第三十二回: 这里宝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忽见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乎有拭泪之状,便忙着上来笑道:“妹妹往那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了?”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来。”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没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他拭泪。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得死活。”黛玉笑道:“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好呢!” 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些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这话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要紧,筋都叠暴起来,急的一脸汗!”一面说,一面也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林黛玉因为在无意中听到了贾宝玉和史湘云对自己的议论, 心里知道宝玉确实是自己的知己,因而一时“又惊又喜又悲又叹”,禁不住流下泪来,偏偏又让贾宝玉看到了,贾宝玉“禁不住抬起手来,替他拭泪”。这一细节,表现了贾宝玉对她的关切。但林黛玉却“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又动手动脚的。’”贾宝玉连忙赔礼解释,说自己“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得死活”了。这时林黛玉却又试探贾宝玉,说:“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好呢!”这的确是林黛玉的心病,她害怕“金玉”的邪说会无端地破坏了她和宝玉的爱情,会造成他们之间的悲剧命运。而实际上贾宝玉却是“重人”而“不重这邪说”的,他不信“金玉”之说,而忠诚于林黛玉的感情:“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而且贾宝玉也曾多次向林黛玉表白过,可林黛玉却偏要多疑,偏要经常提起“金玉”之事,这一次又使得贾宝玉急的一脸汗了。此时,作家又为读者描绘了另一相似的细节,林黛玉的细节:林黛玉见贾宝玉着急,“也近前替他拭面上的汗。”这两个细节给读者的印象是深刻的:一个是“试泪”,一个是“拭汗”,贾宝玉和林黛玉都是由于关心对方而做出了很自然的举动。但是在贾宝玉为林黛玉“拭泪”时,却遭到了林黛玉的一顿责骂;可就在一瞬间之后,林黛玉自己竟也为贾宝玉拭起汗来了。作家这样写,是有意将两个相似的细节显示给读者,让读者透过这种表面的现象去发掘林黛玉的内在的性格。因为林黛玉出身于书香门第,从小知书识字,当然懂得“男女有别”,何况现在年纪已大,因此警告宝玉不能对她动手动脚。但她对于宝玉却又确实是满怀深情,因此看到宝玉着急,她又于心不忍,也就禁不住替他拭汗了。这两个细节,真实地再现了他们当时的心理状态,反映了他们共同的思想基础和叛逆性格。 贾宝玉因为金钏儿和琪官儿的事情出来,被贾政打得死去活来。正在贾宝玉伤重昏迷之际,在第三十四回,林黛玉悄悄地来到了他的身边: 这里宝玉昏昏沉沉,只见蒋玉函走进来了,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一时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刚要诉说前情,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得悲切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黛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他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禁,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旧倒下,叹了口气,说道:“你又做什么来了?太阳才落,那地上还是怪热的,倘或又受了暑,怎么好呢?我虽然捱了打,却也不很觉疼痛。这个样儿是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给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别信真了。” 此时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利害。听了宝玉这些话,心中提起万句言词,要说时却不能说得半句。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一句话未了,只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忙立起身,说道:“我从后院子里去罢,回来再来。”宝玉一把拉住,道:“这又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来了?”黛玉急得跺脚,悄悄的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他们拿咱们取笑儿了。”宝玉听说,赶忙的放了手。 宝玉捱了打,很多人都来看他,但作家写起来各各不同。宝钗来时,早有丫头报说:“宝姑娘来了。”凤姐来时,还在院外,就有人报:“二奶奶来了。”声势多么浩大。只有林黛玉来,是静悄悄的,没声没息的,正在宝玉“半梦半醒”之时,“恍恍惚惚,听得悲切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看到黛玉“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从这种形象可以想像他悲伤的程度了。宝玉看到黛玉来了,“忙又将身子欠起来”,“怎奈下半截疼痛难禁,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旧倒下。”但即便在这种痛苦的境况中,宝玉还在为黛玉着想,忙安慰黛玉,说他这样子是装出来的,叫黛玉“别信真了”。黛玉听了宝玉的话,“半天,方抽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在这里,更见出了他们两心相印、两心相通的真情实感了。因为贾宝玉相信他自己跟蒋玉函的交往,跟金钏儿的关系,都是光明正大的,并没有什么不能告人的秘密。当然林黛玉也是完全相信这一点的。现在贾宝玉遭到了贾政的毒打,但他那种叛逆性格并没有丝毫的改变,相反,面对自己的知己,自己的心上人发出了誓言:“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当黛玉听到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的时候,因为怕自己哭肿了的眼睛被王熙凤拿来取笑,就急着从后院子出去了,由此也就突出了她同宝玉的不同寻常的关系。 贾宝玉虽然受了重伤,动弹不得,但他心里却十分惦记着林黛玉,于是特意将袭人支使开,打发晴雯拿了两块旧手绢去看黛玉: 这黛玉体贴出绢子的意思来,不觉神痴心醉,想到“宝玉能领会我这一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这个意思,忽然好好的送两块帕子来,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传递,又觉可惧。他既如此,我却每每烦恼伤心,反觉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由不得余意缠绵,便命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写道: 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 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那得不伤悲! 其二 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 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 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那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真合压 倒 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起。一时方上床睡去,犹拿着绢子思索,……。 贾宝玉如果对林黛玉没有真心实意,就不会打发晴雯在黑夜里去送两块手绢;林黛玉如果不能体会出贾宝玉的深情厚意,也就不能体贴出绢子的意思来。在这里,作家细致地描写了林黛玉体贴出绢子的意思以后那一种“神痴心醉”的神态和内心世界,并让她不去想什么嫌疑避讳等事,在绢子上写下了三首七绝,尽情地抒发了自己的相思之情,这是他们的爱情已经达到高潮的自然流露,实际上这两块绢子,也就成了贾宝玉的定情的信物。然而不幸的是:贾府的统治者们虽然明明知道他们的爱情关系,却偏偏要残酷地将其扼杀:就在贾宝玉失去通灵宝玉神志不清的时候,由贾母、王夫人作主,按照凤姐的计谋,采取偷梁换柱的卑劣手段,叫薛宝钗顶替林黛玉的名份嫁了过来。 尽管贾母、王夫人等再三交代,“宝玉定亲的事谁也不许提起,却偏偏有那傻大姐不懂事儿泄露了机密,让林黛玉知道了这件公案,因此使得她一下子迷失了本性。请看第九十六回: 紫鹃取了绢子来,不见黛玉。正在那里看时,只见黛玉颜色雪白,身子恍恍荡荡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里东转西转。又见一个丫头往前头走了,离的远,也看不出是那一个来,心中惊疑不定,只得赶过来,轻轻的问道:“姑娘,怎么又回去?是要往那里去?”黛玉也只模糊听见,随口应道:“我问问宝玉去。”紫鹃听了摸不着头脑,只得搀着他到贾母这边来。 林黛玉迷失了本性,但是有一点却没有迷失,即她对贾宝玉的爱情:“我问问宝玉去。”这一直率的语言,说出了她平常不敢说出的心声。当她到了宝玉那里时,开头两个人只是对着脸傻笑起来,后来竟然说出了更加露骨的话来: 忽然听着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袭人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傻笑起来。 看着这一对痴男怨女的真实爱情,被封建统治者们无情地扼杀,谁又不切齿痛恨呢?后来黛玉回到潇湘馆门口,吐出一口血来,心里渐渐明白过来,“这会子见紫鹃哭了,方模模糊糊想起傻大姐的话来。此时反不伤心,唯求速死,以完此债。”黛玉首先想到的是要烧毁那两块题诗的手绢和所有的诗稿,对此第九十七回有一段撕心裂肺的描写: 黛玉向来病着,自贾母起直到姊妹们的下人,常来问候,今见贾府中上下人等都不过来,连一个问的人都没有,睁开眼,只有紫鹃一人,自料万无生理,因扎挣着向紫鹃说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虽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这几年,我拿你就当作我的亲妹妹--”说到这里,气又接不上来。紫鹃听了,一阵心酸,早哭得说不出话来。 迟了半日,黛玉又一面喘,一面说道:“紫鹃妹妹!我躺着不受用,你扶我来靠着坐坐才好。”紫鹃道:“姑娘的身上不大好,起来又要抖搂着了。”黛玉听了,闭上眼不言语了。一时,又要起来,紫鹃没法,只得同雪雁把他扶起,两边用软枕靠住,自己却倚在旁边。黛玉那里坐得住?下身自觉硌的痛,狠命的掌着。叫过雪雁来道:“我的诗本子……”说着,又喘。 雪雁料是要他前日所理的诗稿,因找来送到黛玉跟前。黛玉点点头儿,又抬眼看那箱子。雪雁不解,只是发怔。黛玉气的两眼直瞪,又咳嗽起来,又吐了一口血。雪雁连忙回身取了水来,黛玉漱了,吐在盂内。紫鹃用绢子给他拭了嘴,黛玉便拿那绢子指着箱子,又喘成一处,说不上来,闭了眼。紫鹃道:“姑娘歪歪儿罢。”黛玉又摇摇头儿。 紫鹃料是要绢子,便叫雪雁开箱,拿出一块白绫绢子来。黛玉睄了,撂在一边,使劲说道:“有字的!”紫鹃这才明白过来要那块题诗的旧帕,只得叫雪雁拿出来,递给黛玉。……黛玉接到手里也不瞧,扎挣着伸出那只手来,狠命的撕那绢子,却是只有打颤的分儿,那儿撕得动?紫鹃早已知他是恨宝玉,却也不敢说破,只说:“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气!”黛玉微微的点头,便掖在袖里。说叫:“点灯。” 雪雁答应,连忙点上灯来。黛玉瞧瞧,又闭上眼坐着,喘了一会子,又道:“笼上火盆”。紫鹃打量他怕冷,因说道:“姑娘躺下,多盖一件罢,那炭气只怕耽不住。”黛玉又摇头儿。雪雁只得笼上,搁在地下火盆架上。黛玉点头,意思叫挪到炕上来。雪雁只得端上来,出去拿那张火盆炕桌。 那黛玉却又将身子欠起,紫鹃只得两只手来扶着他。黛玉这才将方才的绢子拿在手中,瞅着那火,点点头儿,往上一撂。紫鹃唬了一跳,欲要抢时,两只手却不敢动。雪雁又出去拿火盆架子,此时那绢子已经烧着了。紫鹃劝道:“姑娘!这是怎么说呢!” 黛玉只作不闻,回手又把那诗稿拿起来,睄了睄,又撂下了。紫鹃怕他也要烧,连忙将身倚住黛玉,腾出手来拿时,黛玉又早拾起,撂在火上。此时紫鹃却彀不着,干急。雪雁正拿进桌子来,看见黛玉一撂,不知何物,赶忙抢时,那纸沾火就着,如何能够少待,早已烘烘的着了。雪雁也顾不得烧手,从火里抓起来,撂在地上乱跴,却已烧得所余无几了。 这就是“林黛玉焚稿断痴情”的情节,高鹗在这里完成了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悲剧的故事,应该说这种写法基本上是忠实于曹雪芹的原意的,这是高鹗的成功所在。当然,林黛玉和紫鹃都误解了贾宝玉,这也就更加显出了王熙凤之流的阴险狠毒!因为这种偷梁换柱的手法,这种卑劣的手段,不仅使林黛玉和紫鹃等人看不清事物的本来面目,甚至连贾宝玉自己也被蒙骗过去: 这时宝玉虽因失玉昏愦,但只听见娶了黛玉为妻,真乃是从古至今、天上人间、第一件畅心满意的事了,那身子顿觉健旺起来,巴不得就见黛玉。盼到今日完婚,真乐的手舞足蹈,虽有几句傻话,却与病时光景大相悬绝了。雪雁看了,又是生气,又是伤心,他那里晓得宝玉的心事? 作家越是写出宝玉的高兴,越是显出悲剧的深刻,越是表现了统治者们的狠毒和残忍!读者只要想一想林黛玉重病的时候贾母的态度就知道了: 贾母心里只是纳闷,因说:“孩子们从小儿在一处儿玩,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们说了,我倒有些不放心。”因回到房中,又叫袭人来问。 袭人仍将前日回王夫人的话并方才黛玉的光景述了一遍。贾母道:“我方才看他却还不至糊涂。这个理我就不明白了!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就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 正是这个贾母,这个平常把黛玉当成“心肝儿肉”的外祖母,知道了林黛玉的心病以后,竟然冷酷地说:“就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难怪紫鹃想起黛玉重病的“这几天竟连一个问的也没有”。“这些人怎么竟这样的狠毒冷淡!”作家不仅从正面描写,也从侧面烘托出了以贾母为首的贾府的统治者们的冷酷心肠! 林黛玉追求个性解放,追求婚姻自主,当然是与封建礼教背道而驰的,因此遭到了统治者们的憎恨,她同贾宝玉的纯洁的爱情终被无情地扼杀,这就是他们不可避免的爱情悲剧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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