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置疑,时至今天,王国维的《红楼梦》研究主旨和研究体系仍然发挥着深刻的影响,甚至在很多读者那里这种影响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我们如何获得能力来正确对待和如何扭转王国维的《红楼梦》研究主旨和研究体系的消极层面是个现实的问题,而且是个必须针对的大问题。需要明了的是,王国维的《红楼梦》文化思想意识研究的开创性和丰富性的巨大贡献是该肯定和该大力发扬。 1925年10月《清华文艺》第1卷第2期发表涛每《读王国维先生〈红楼梦评论〉之后》,民国十四年涛每对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而作出的《红楼梦》的研究评论价值和意义引起笔者的注意,感觉值得阅读学习,是获得对《红楼梦》文化研究能力提高的手段。而且,我们说对别人的《红楼梦》研究作出研究本质就是对《红楼梦》研究的一个方式方法,所以涛每所做的此工作本身就是那个时期《红楼梦》文化思想研究的组成部分,也是那个时期文化思想研究的组成部分。并且,笔者认为,涛每的此项研究应该确定为《红楼梦》文本文化思想研究在深度和广度上所具有的重要的地位。 全文复制《读王国维先生〈红楼梦评论〉之后》日如下,一并在文后做简短说明,不做分段落重复解释,虽然有个别商量处,不妨事: 《红楼梦》一书为中国小说界空前未有之著作,历来研究批评者非常之多,或从文艺方面,或从影事方面,或从考据方面;然皆流于穿凿,蔽于一端,见其偏而不能见其全,务于小而失其大;因为研究批评者立足点不高,故不能赏识原书真正伟大之价值。近读王国维先生以前所著之(红楼梦评论)一文,其见地之高,为自来评《红楼梦》者所未曾有。原文曾载《 静庵文集》 中,然此集今已不易得,他处亦未曾有。兹略述其大概,并随笔表出我个人之意见。 原文共分五章:第一章论人生及美术之概观;第二章论《红楼梦》之精神;第三章论《 红楼梦》 之美学上之价值;第四章论《红楼梦》之伦理学上之价值;第五章为馀论。 作者之意,谓人类皆有欲生之心,而生活之本质,则为“欲”, “欲”之本质,则为不足之状态,“欲”一天不能满足,则一天不离苦痛,所以他说: 然则人生之所欲,既无以渝于生活,而生活之性质又不外乎苦痛,故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 生活离不了知识与实践两方面,此两方面却“无往而不与生活之欲相关系,即与苦痛相关系”。惟有美术能使我们“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与我之关系”。作者有一段阐明此理最精透流丽的文字; 兹有一物焉,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而忘物与我之关系。此时也,吾人之心无希望,无恐怖,非复“欲”之我,而但“知”之我也。此犹积阴弥月,而旭日杲杲也;犹覆舟大海之中,浮沉上下,而飘著于故乡之海岸也;犹阵云惨淡,而插翅之大使,资和平之福音而来者也;犹鱼之脱于曹网,鸟之自樊笼出,而游于山林江海也。然物之能使吾人超然于利害之外者,必其物之于吾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后可,易言以明之,必其物非实物而后可,然则非美术何足以当之乎?夫自然界之物,无不与吾人有利害之关系,纵非直接,亦必间接相关系者也。苟吾人能忘物与我之关系而观物,则夫自然界之山明水媚,鸟飞花落,固无往而非华胥之国,极乐之土也。岂独自然界而已,人类之言语,动作,悲啼,欢笑,孰非美之对象乎?然此物既与晋人有利害之关系,而百人欲强离其关系而观之,自非天才,岂易及此?于是天才者出,以其所观于自然人生中者,复现之于美术中,而使中智以下之人,亦因其物之与己无关系,而超然于利害之外。是故观物无方,因人而变,潦上之鱼,庄、惠之所乐也,而渔父袭之以网晋;舞雩之木,孔、曾之所憩也,而樵者继之以斧斤;若物非有形,心无所往:则虽殉财之夫,贵私之子,宁有对曹霸、韩干之马,而计驰骋之乐;见毕宏、韦偃之松,而思栋梁之用;求好速于雅典之偶,思税驾于金字之塔者哉?故美术之为物,欲者不观,观者不欲,而艺术之美,所以优于自然之美者,全存于使人易忘物我之关系也。 我郑重地向研究美术的人们,介绍这一段中国空前未有的论美术原理功用的文字。 美术分两种,一种是“优美”,一种是“壮美”。 苟一物焉,与否人无利害之关系,而吾人观之也,不观其关系,而但观其物;或晋人之心中,无丝毫生活之欲存,而其观物也,不视为与我有关系之物,而但视为外物,则今之所观者,非昔之所观者也。此时吾心宁静之状态,名之曰“优美之情”. 而谓此物曰“优美”。若此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为独立之作用,以深观其物,吾人谓此物日“壮美”,而谓其感情日“壮美之情”。普通之美,皆属前种。… … 凡人生中足以使人悲者,于美术中,则吾人乐而观之,此即所谓壮美之情.而其快乐使人忘物我之关,系,则固与优美无以异也。 说明人生与美术之关系,作者进而论《红楼梦》之精神。 《 红楼梦》之精神,顶重要的就是图解脱。“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生活之欲先人生而存在,人生不过此欲之发现”而已。有生活就有痛苦,“痛苦之度,与主张生活之欲之度为比例。” 《红楼梦》作者告诉我们此生活此痛苦皆由于自造,又告诉我们解脱的方法。不过解脱的方法,“存于出世而不存于自杀”,因为:出世者,拒绝一切生活之欲者也。彼知生活之无所逃于苦痛,而求入于无生之域。当其终也,恒干虽存,固已形如槁木,而心如死灰矣。若生活之欲如故,但不满于现在之生活.而求主张之于异日,则死于此者,固不得不复生于彼,而苦海之流又将与生活之欲而无穷。故金钏之堕井也;司棋之触堵也;尤三姐、潘又安之自刎也;非解脱也,求偿其欲而不得者也。彼等之所不欲者,其特别之生活,而对生活之为物,则固欲之而不疑也。故此书真正之解脱,仅宝玉、惜春、紫鹃三人耳。 以出世为解脱的方法,出世就是要拒绝一切生活之欲,这就是《红楼梦》作者告诉我们的解脱方法。宝玉、惜春、紫鹃三人,到后来都是这一条路,所以只有他三人才得解脱。不过何以三人中,独独贾宝玉才算此书的主人公呢?因为解脱分两种: 一存于观他人之苦痛,一存于觉自己之苦痛。然前者之解脱,唯非常之人为能,其高百倍于后者,共难亦百倍;但由其成功观之,则二者一也。通常之人.其解脱由于苦痛之阅历,而不由于苦痛之知识。唯非常之人,由非常之知力而洞观宇宙人生之本质,始知生活与苦痛之不能相离,由是求绝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脱之道。然于解脱之途中,彼之生活之欲,犹时时起而与之相抗,而生种种之幻影,所谓恶魔者,不过此等幻影之人物化而已炙。故通常之解脱,存于自己之苦痛,彼之生活之欲,因不得其满足而愈烈,又因愈烈而愈不得其满足,如此循环而陷于失望之境遇,遂悟宇宙人生之真相,遽而求其息肩之所,彼全变共气质而超出乎苦乐之外,举昔之所执著者,一旦而舍之。彼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炭,而铸其解脱之鼎。彼以疲于生活之欲,故其生活之欲不能复起而为之幻影,此通常人解脱之状态也。前者之解脱如惜春、紫鹃;后者之解脱如宝玉。前者之解脱,超自然的也,神明的也;后者之解脱,自然的也,人类的也。前者之解脱宗教的,后者美术的也。前者平和;后者悲感的也,壮美的也,故文学的也,诗歌的也,小说的。此《红楼梦》之主人公,非惜春、紫鹃,而为贾宝玉者也。 明了《 红楼梦》之精神,在于出世以求解脱,作者进而研究《红楼梦》 美学上之价值。 吾国人之精神,是世间的,乐天的,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非是则很难膺阅者之心。吾国文学中,其具厌世解脱之精神者,仅有《桃花扇》与《红楼梦》,不过: 《 桃花扇》之解脱非真解脱也。沧桑之变,目击而身历之,不能自悟,而悟于张道士之一言。且以历数千里,冒不测之险,投缧继之中,所索之女子,才得一面,而以道士之言,一朝而舍之,自非三尺童子,其谁信之哉?故《桃花扇》之解脱,他律的也;而《红楼梦》之解脱,自律的也。且《桃花扇》之作者,但惜侯、李之事,以写故国之戚,而非以描写人生为事。故《桃花扇》 政治的也,国民的也,历史的也;《红楼梦)哲学的也,宇宙的也,文学的也。此《红楼梦》 之所以大背子吾国人之精神,而其价值亦即存乎此。 《红楼梦》具厌世解脱之精神,故其书与一切喜剧相反,为一彻头彻尾之悲剧。作者依叔本华之说,别悲剧为三种: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运命者,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第三种感人最深,因其“示人生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为人生所固有”。例外之事,尚可幸免,此种“非常之势力,足以破坏人生之福社者,无时而不可坠于吾前。且此等惨酷之行,不但时时可受诸己,而或可以加诸人,躬丁其酷,而无不平之可鸣,此真天下之至惨也,若《红楼梦》,则正第三种之悲剧也”。 因为这个原故,《红楼梦》是“悲剧中之悲剧”。书中壮美的部分较多于优美的部分。“叔本华置诗歌于美术之顶点,又置悲剧于诗歌之顶点.而于悲剧之中,又特重第三种,以其示人生之真相,又示解脱之不可以已。故美学上最终之目的,与伦理学上最终之目的合,由是《红楼梦》之美学上之价值,亦与其伦理学上之价值相联络也。” 《 红楼梦》不但美术上的价值很高,在伦理学上的价值亦复如是。欲知《 红楼梦》在伦理学之有无价值,先要问解脱是否为伦理学上最高之理想?要解答这一个问题,首先更要问人生之存在是否有合理的根据?还是出于盲目的动作.而别无意义存乎其间?假设有合理的根据,则人生所有普通之道德,才可谓之为绝对的道德。却是: 吾人从各方面观,则世界人生之所以存在,实由吾人之祖先一时之谬误。诗人之所以悲歌;哲学者之所冥想;与夫古代诸国民之传说,若出一拱。… … 夹人之有生,既为鼻祖之谬误矣,则夫吾人之同胞,凡为此鼻祖之子孙者,苟有一人焉未入解脱之域,则鼻祖之罪,终无时而赎,而一时之谬误,反复至数千万年而未有已也。则夫绝弃人伦如宝玉其人者,自普通之道德言之,固无所辞其不忠不孝之罪,若开天眼而观之.则彼困可谓于父之蛊者也。知祖父之谬误,而不忍反复之以重其罪,顾得谓之不孝哉?然则宝玉“一子出家。七祖升天”之说,诚有见所谓孝者,在此不在彼,非徒自辩护而已。 解脱既是合理的,但是假使举世界的人尽入解脱之域,则宇宙岂不无物了吗? 然有无之说盖难言之炙。夫以人生之无常,而知识之不可恃.安知吾人之所谓有非所谓真有者乎?则自其反而言之,又安知吾人之所谓无非所谓真无者乎?即真无炙,而使吾人自空乏与满足、希望与恐怖之中出,而获永远息肩之所,不犹愈于世之所谓有者乎? 到这里别人也许问,宇宙既是无物,人既无生,则宇宙顶可宝贵的美术,岂不消灭了吗?在这里作者更有彻底的议论:美术之价值,对现在之世界人生而起者,非有绝对的价值也。其材料取诸人生,其理想亦视人生之缺陷逼仄,而趋于其反对之方面。如此之美术,惟于如此之世界,如此之人生中,始有价值耳。今设有人焉,自无始以来,无生死,无苦乐,无人世之挂碍,而唯有永远之知识,则吾人所宝为无上之美术,自彼视之.不过蚤鸣蝉嗓而已,何z则?美术上之理想.固彼之所自有,而材料又彼之所未尝经验故也。又设有人焉,备尝人世之苦痛.而已入于解脱之域,则美术之于彼也,亦无价值,何则?美术之价值,存于使人离生活之欲,而入于纯粹之知识,彼既无生活之欲炙,而复进之以美术,是犹馈壮夫以药石,多见其不知量而已炙。然则超今日之世界人生以外者,于美术之存亡,自可不必问也。 人生既是应当求解脱,《 红楼梦》以解脱为理想,诚未可厚非。人生忧患劳苦,所能救济者,只有实行,不能实行,只好求之于美术,《红楼梦》既示吞人以实行的方法,又给我们以美术的救济.我们“对此宇宙之大著述,宜如何企踵而欢迎之也”。 在最末一章中,作者谓清代学人,均以考证之眼光读《红楼梦》,纷然索此书之主人公,为甚不可解,因为: 美术之所写者,非个人之性质,而人类全体之性质也。惟美术之特质,贵具体而不贵抽象,于是举人类全体之性质,置个人名字之下。……善于观物者,能就个人之事实,而发现人类全体之性质。今对人类之全体,而必规规焉求个人以实之,人之知力相越,岂不远哉? 书中之主人公,既无坝考让,惟《红楼萝》为找国美术上之唯一大著述,“则其作者之姓名,与其著书之年月,固为唯一考证之题目”。 以上我把这篇文章的大要说完了。为保存原文本来面目起见,故极力综合原文,少搀己见。 王先生这一篇评论过人的地方,就是他观察立足点狠高,所以能够看见常人所看不见的地方。他对于宇宙人生美术有精到的见解,所以能阐明别人所不能阐明的哲理。读完这一篇评论之后,我们可以了解; (一)宇宙人生之真象。 (二)美术之原理及其功用。 (三)《红楼梦》 之解脱的精神。 (四)《红楼梦)在美学伦理学上的价值。 (五)《红楼梦》 考证之途径。 不过同时我们也要发生下列几个极大的问题; (一)宇宙人生,真是只有苦痛吗? (二)欲图解脱,一定要拒绝生活之欲吗? (三)要拒绝生活之欲,既不能用自杀的方法,又不能离却人生,而又想拒绝生活之欲,使心如槁木死灰,是办得到的事吗?是多数人能办得到的事吗? 第一第二两层,已经狠令人怀疑,因为人生固然苦痛的多,快活的少,然而也看个.人主观如何。并且苦痛与快活,明白说起来,也不过是神经受一种强烈的刺激。而这一种刺激之大小,完全视欲望之大小为转移。若是把生活之欲完全拒绝,心如槁木死灰,则此时苦痛固然消灭,然而快乐恐怕也无由感受。求解脱的口的,也不过是避苦就乐而已,乐既不能体贴。则解脱有何用处? 既要生存人世,而又要拒绝生活之欲,我看是事实上狠难的事情。物质方面身外的东西,还容易抛却,而情感方面脱不开的羁绊,恐怕狠难解开。何则?有生存,就不能不有父母,然而父母之爱不能忍而不顾也;有生存即不能不有恋爱,然而茫茫情海,不能弃而之他也;有生存即不能不有社会,然而人与人中的同情,势不能不系恋徘徊也;人生此三者实无从解开,然而有此三者人生亦得无量之点缀,而不令人觉其全为苫痛。彼孔席不暇暖;墨突不得黔;释迦众生不成佛,我不成佛;耶稣死于十字架而不悔;皆由对于社会之一点爱力,满腔热情,维系羁绊之而不能已也。 即以《红楼梦》而论,百徐聪明男女,能拒绝生活之欲以得解脱者,不过紫鹃、惜春、宝玉三人。宝玉之终走人于解脱之一途,亦不过因对黛玉情场失意,而后出此,若其志得遂,则宝玉之情得所钟,其生活亦可满意,而不至图解脱。作者原文曾谓宝玉: 于缠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脱之种子,故听《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读《 胠箧》篇,而作焚花散麝之想,所以未能者,则以黛玉尚在耳。至黛玉死而其志渐决,然尚屡失于宝钗,几败于五儿,屡蹶屡振,而终获最后之胜利。 “所以未能者,以黛玉尚在耳”一语,道尽宝玉后来走入解脱途径之原因,完全为情场失意,后来还几败于宝钗、五儿,可见情关之不易破如此。 夫以孔、墨、释、耶之圣智,宝玉之天资,其视富贵功名,早如敝展,然而终忘不了众生,离不掉情爱;至于因家人骨肉亲切之情,而徘徊系恋者,尤不胜枚举;岂“情”之一字,实无由解脱耶?抑有“情”之一字,宇宙.人生即不至于苦痛,而正不必解脱也?由上之说,则解脱在能超物质之聪明人,犹不可能.而解脱在此等人,正可不必,至于芸芸众生,欲其尽入此途,此其不可能,彰彰明甚。 解脱既世界人生所不可能,而世界人生又不能不继续存在。故惟一生活之方法,亦惟积极的使人生有意义而不至于苦痛耳。使之不至于苦痛.惟有导之超出一切物质之上而建筑其生活于“情”字之上,而后争斗可少.快乐可寻,此则有史以来无数圣哲之所力行教导,无数宗教家之所感化鼓吹,无数诗人韵上之所咏歌想望,无不胃从此路也。 故《红楼梦》之所启示吾人,不过为一情场失意之人,在一种不得不然的环境中,使其情不得达,演成此一段悲剧。至其后宝玉出家亦不过写悲剧已成.挽无可挽,无可如何,只能走此一条路去,而作者满腹凄怆,都包含于此,使吾人愈怜其情之未达,愈觉其事之可哀,觉其为悲剧中之悲剧,《红楼梦》作者,真伤心人也。 在开卷第一回中,作者自云: 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我实愧则有徐,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召也!当此日,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沃甘餍肥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致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知我之负罪固多;然闺阁中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 在这一段自叙文字中,作者一则缅怀当日所有之女子;再则自愧己之无能;三则惜其辜负祖宗父母师友之希望;四则谓其作书之意欲使当时女子不致泯灭;而其“愧则有徐,悔又无益,大无可如何之日也’”一语,尤写尽作者事过境迁,不堪回首之苦状。此等徘徊留恋之情债,绝不似已得解脱,或鼓吹解脱人之口吻。与其谓作者教解脱,毋宁谓其写辛酸也。作者有诗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此犹明示其凄怆难受的同忆。读者试持此以推想宝玉出家后之情况,则与四面楚歌中之项王;得阳江头琵琶妇;幽囚孤岛之拿破仑;禾黍故宫之遗老;其凄怆难受,无可如何,回想当年,风流云散之感触,当无若何分别也! 故宝玉之出家,非解脱也,情场失意,无可如何,故忍痛含泪,抛弃一切,以酬知己也。《红楼梦》之作,非教解脱也,作者看尽人世之变迁,蘸笔和泪,写此一段悲剧中之悲剧,以发抒其胸中辛酸难受之情怀也。《 红楼梦》非提出方法,以图宇宙人生解脱之大著作也;乃千古以来写悲情顶深刻动人之大著作也。《红楼梦》 之命意如是,至为深切著明;以此而论《红楼梦》,而《红楼梦》 亦足千古。 王先生评《红楼梦》之根本观察点,盖发源于叔本华之哲学思想。然而《红楼梦》作者与叔本华二人之所见是否能相合至如此程度,吾人不能无疑?予终觉根据一家言以看他家,终不免有戴起颜色眼镜看物之危险,因所引证无论如何精密,总脱不过作者之成见,而其他不合其成见者,容易忽视过去,譬如以绳穿珠,珠孔有大小,而绳则无粗细,故所穿者均与此绳相合之珠,居然可成一串,然而遗留者为不少也。此实东西学术接触时作学者所应万分留意者也。 故以叔本华之学说看《红楼梦》,不如就《红楼梦》看《红楼梦》。以吾所观.则(一)《红楼梦》 为作者写胸中辛酸难受之情怀的著作。(二)《 红楼梦》为千古以来写悲情顶深刻动人的著作。简言之,则《红楼梦》为一言情之著作。《红楼梦》之所描写指示,悲哀,动人,缠绵,宛转,无不为一情字。彼痛乎情之受种种无可如何之束缚误解而不得自由发展,使世界人生成一苦痛之局面也,故反复昭示之,而其意则仍希望此情有不受束缚之一日;若当日者,宝玉不受环境之束缚,而真情得达,固宝玉之所愿也。 嗟乎!人生诚一苦痛制造场,此千古圣哲英雄痴男怨女所同慨也!然而既有此生矣,既生则无法可想矣,消极解脱既不可靠矣,幸有此一“情”字点染人生.如茫茫苦海,得一叶慈航,此航若无,则真不知伊于胡底矣! 故解决人生之方法,惟有提倡此情字以调剂之。有父母兄弟之情,则孝弟之心油然而生,虽有努力,虽有失望,亦不苦痛也。有男女之情,则宇宙人生,均有意义,虽历尽人世之艰难,亦不苦痛1 结也。有对社会之情,则心有所钟,时可自慰.虽力尽心枯,亦不苦痛也。故与其纳世界于杳冥不可知的“无的世界”,不如纳世界于美丽光明的“情的世界”。 然而此中障碍为不少也。有财富以萦之;势位以压之;名誉以诱之;数千年之礼俗风教法律以束缚之;有天造地设不得不已之地位以限制之;有消极之学说以支离之。故能脱然无累,通情表达者鲜矣。虽然非不能也,凡此种种萦诱压迫束缚支离,苟此心一明,则举不足以为上智者累也。其次焉者则物质与心理两方面之改造,亦可使之达于极乐之域也。数干年来圣哲之教言,文学家之欧韵,均欲扫除此种种障碍,而欲令世界之人,皆入于真情之域也。《红楼梦》之作者即启示吾人以种种障碍之不良,其遭遇愈悲,吾人愈觉此等障碍有鱼待扫除之必要。《红楼梦》作者艺术甚高,故动人为甚,而促醒吾人扫除障碍之力量较任何著作为大,此《红楼梦》所以在文学作品中,地位甚高,而其价值,直与孔氏之经书,佛家之法典,耶稣之《圣经》,同一救世婆心也。 总结上文,王先生谓; (一)有生活就有苦痛。 (二)要免苦痛,就要拒绝生活之欲。 (三)《红楼梦》之精神在解脱,即拒绝生活之欲。 (四)《红楼梦》之美学上伦理上之价值,均在其解脱之精神,推其极使世界无有。 我之意思则以为: (一)有生活就有苦痛,不过看主观为转移。 (二)要免苦痛,不在拒绝生活之欲,而在认识真正之情。 (三)《 红楼梦》之精神,不在解脱,而在言情。 (四)《 红楼梦》之价值,不在造成“无的世界”,而在造成“情的世界”。 十四.十.十四.清华。 笔者的简略评断: (一)人生有苦痛和幸福的真实,组织有进步与落后的真实。 (二)不满足性是客观存在,决定着人生苦痛和幸福、组织的进步与落后,真正的认识是人格的品质和组织的文明。 (三)《红楼梦》之精神和价值,在于人格的上升和组织的文明进步。(《红楼梦》的悲剧性决定读者需要反读才可获得本条之达到) 说明: 1。涛每何许人也?蜂子不知道,肯请老师和朋友们帮助,万分感谢! 2.夏日炎炎,晚间也闷闷难奈,请老师和朋友们也不必惦记对蜂子的鼓励与指导,日后凉爽些蜂子再得到老师朋友们的教导不迟。 原载: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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