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进贾府》里有这样描写“荣禧堂”的一段话:“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曹雪芹的《红楼梦》真可谓“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在一段小小的话里,却连续出现了三次“半旧的”,这绝对不是偶然现象,作者这样强调同一个形容词,这样一个形容词会不会有其深刻的含义呢? 三次“半旧的”都是形容荣国府“荣禧堂”里的物件,荣国府里有众多别院,为何曹雪芹单单在“荣禧堂”里用了“半旧的”的词语?还要连续的用了三次?贾府荣国府中女眷尊者主要有四人,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和王熙凤。这里我们来比较一下四人的别院。对贾母处所的描写是这样的:“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 邢夫人处则是:“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在。”描写王夫人处则用了大量的语段:“一时黛玉进了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玻璃。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王熙凤处则是“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四人中,贾母虽是贾府里的最高领袖,而其早已是不管细事,其别院的婉致别雅,实是图个清静,好安享晚年,而邢夫人处的“小巧别致”则是其地位所决定的,因为她虽为大夫人,可贾府里的真正执事是王夫人。王熙凤权利虽大,终究辈分底下,与前三者相比,除了是个特殊的管家外,其它不值一提,自然也就是“小小一所房室”,而王夫人身居轩昂壮丽、翁荣华贵的“荣禧堂”,实则是她地位的象征,因为她才是荣国府里的最高执事(当然,除不再管事的贾母外)。再者,贾府的荣国府和宁国府两府中,《红楼梦》描写最多笔墨的却是荣国府,由此可见,王夫人居住的“荣禧堂”实则就是荣国府乃至整个贾府的缩影,那么“荣禧堂”里的三个“半旧的”也就必然有着它特定的象征意义了。 三个“半旧的”出现在描写“荣禧堂”这样的一小段里:“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这里,“半旧的”,而不是“半新的”、“崭新的”,更不是“破旧的”,正象征着贾府此时的处境和未来之命运。贾府已经是经历了几世的繁荣昌盛了,自然就不是“半新的”、“崭新的”。而贾府此时依然是极尽奢华,更不是“破残的”。而 “半新的” 与“半旧的”是同一个语义,同样的是“半新半旧”,为什么曹雪芹偏偏选用了后者呢?我们可以看到,前者仍然有“新”,后者强调了“旧”,在这里,作者意在为小说后来的结局埋下伏笔。 “半旧的”,不是“新”用的,不熟悉的,而是已经用了一段时间,正是用处最佳之时(如果不好用,不喜欢用,第一次试用的时候就应该舍掉了,正因为合乎心意,才一直使用下去)。而还不是“破残的”(破残了就会丢掉了,更不合贾府的身份),正是用途最高峰的时候,这也正是贾府最繁荣昌盛的高峰,的确,贾府很快就因为贾妃娘娘达到了繁华昌盛的峰巅。但是,又有谁能在高峰的激动中清醒的望一望眼前的深渊呢?既然已经从“崭新的”过度到“半旧的”的,自然会有“半旧的” 过度到“破残的”那一天,高峰的下一步,自然就是斜坡了,此时,贾府里的衰败便来了。爬得越高,跌得越深,这也就注定了贾府最终的一败涂地(当然,这里说的不是高鹗续写的那种结局)。细看之下,这三个“半旧的”又有着更深一层寓意,第一个“半旧的”是靠东壁面西设着的青缎背“引枕”。第二个“半旧的”是王夫人坐着的西边下首的青缎靠背“坐褥”。第三个“半旧的”是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的弹墨“椅袱”。字典里解释,“引枕”,即“一种圆墩形的倚枕 ”;“坐褥”是“放在炕几两侧或其他坐具上的褥子,用厚毡等制成”;“椅袱”,则是 “用棉、缎之类做成的椅子套”。 三物都是富贵人家的生活用品,以“引枕”最贵,“坐褥”次之,“椅袱”为后。古人以东为尊,正如林黛玉所料到的,第一个东壁面西设着青缎背“引枕”的位置正是贾政之位,代表着地位和权势,第二个王夫人坐着的西边下首青缎靠背“坐褥”之位,代表着富贵与荣华,第三个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的弹墨“椅袱”之位是客人之座,代表着与贾府密切相连的王、史、薛、甑等封建社会的钟鸣鼎食之家。三个都是“半旧的”,已是预示着贾府的地位富贵一落千丈,与贾府有联系的其他官宦之家同样逃不掉没落的命运。的确,权力不再,富贵何在?“树倒猢狲散”,何能不衰败? 曹雪芹一连用了三个“半旧的”,一连三叹《红楼梦》的悲剧,一叹再叹,一次比一次更为深沉浓郁。既是感叹贾府此时的繁荣,更是慨叹这过后的衰败。既是预示贾府的衰落,又是预示整个封建社会的没落。在这里,我们看到了曹雪芹心中的悲哀与苦闷,看到他心中的深沉和凄然。以至于我们在看着作者当年写下的这三个“字字看来皆是血”的词语时,我们的心也在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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