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黛玉是《红楼梦》中的女一号,她有着“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的丽容芳姿——她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为裳,有着任性任情,目无下尘的冷傲清峻——她孤标傲世携菊隐,一样花开为底迟;有着“咏絮之才,倾城之貌”——她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毫无疑问,她是大观园中盛开的一朵姹紫嫣红鲜亮夺目的“奇葩”,然而在大观园中,有各种各样的花争芳斗艳,不心说湘云这朵可爱的海棠花,宝钗这朵艳夺明霞的牡丹花,更不必说探春那朵扎手的玫瑰花,单是“珍珠”那朵娇艳的桃花就“芳气袭人”,而黛玉这朵“阆苑仙葩”究竟是什么种目,可以在大观园这个群芳烂漫花团锦簇的世界中一枝独秀。还是让我们先来解决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作者曹雪芹用这些花来象征这些“闺中女儿”呢?细读《红楼梦》文本,我们不难找出答案,答案就在第七十七回宝玉的一篇议论:“不但草本,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样,得了知已,便极有灵验的。若用大题目比,就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坟前之松,这些都是堂堂正正随人之正气,千古不磨之物,世乱则菱,世治则荣,几千百年了,枯而复生者几次,这岂不是兆应?小题目比就有杨太真沉香亭之芍药,端正楼之相思树,王昭君冢上之草,岂不也有灵验?”这里我们就豁然开朗了。——这是宝玉“情不了情”的重要表现,这也是曹雪芹那灵动的思维方式和前卫的哲学认识。 让我们从《红楼梦》第六十三回说起,透过这扇窗口,我们可以看见更为“落英缤纷”的世界,“芳草鲜美”般的洞天。第十三回的回目是“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在此单说“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暂且按下不表,通过“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这个媒介,我们才能凭借此曲径通幽,柳暗花明。这“群芳”包括袭人、黛玉、宝钗、麝月、李纨、探春、香菱、湘云。这些都是大观园中的“当家花旦”,这样的“重头戏”,她们当然会一个不落地粉墨登场,亲情加盟。这样“群星璀璨”的场面实在宏大,这说明这是个盛大隆重的日子。细志文本,就会发现我所言非虚:黛玉道“你们日日说人夜聚饮赌,今儿我们自己也如此,以后怎么说人。”李纨笑道:“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无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从“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可看出其中端倪:原来这天是宝玉的生日,这些“闺中儿女”们来此“夜聚”就是为了给宝玉这个“小祖宗”祝“寿”的,所以才会众星云集,阵容壮大。在生日party中大家玩的是掣签的游戏,以此陶情适性,娱乐取悦。其中她们掣的签中暗示了她们各自命运,对探佚后八十回情节具有可凭借的证据,我们在这里不做探佚。其中她们掣的签名倒值得十分考究,例如宝钗掣的是牡丹花,题着“艳冠群芳”四字,又镌有一句唐诗——任是无情也动人。正如众人所说:“巧得很,你也原配牡丹花。”牡丹花落宝钗家,真是实至名归,其一,牡丹花是富贵的象征,第五回中【飞鸟各投林】曲子中说的“富贵的金银散尽。”说的正是宝钗后来的不及命运。其二,牡丹是美丽的化身,其国色天香,自是“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宝钗可与之媲美,这是一种象征与寄托。再如湘云的海棠花签上面有旧诗一句:只恐夜深花睡去。这就照应了十七回中清客们题的“崇光泛彩”之句,因为他们题对的对象就是“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的“西府海棠”。而“崇光泛彩”之句是从苏轼“东风袅袅泛崇光”化出来的,全诗是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而“只恐夜深花睡去”就出自该诗,这是一种照应和譬比。其它诸如探春为杏花,香菱为并蒂莲花,书中白纸黑字,读者一目了然。轮到黛玉掣时,她掣的是芙蓉花,题着风露清愁,还有旧诗一句:莫怨东风当自嗟。话说到这儿,也就进了我们要探讨的正题,黛玉究竟“配不配”芙蓉,这里说的配的含义不是资格的高低,而是恰当的与否?按照文本所载,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照此而言,黛玉配芙蓉似乎很“匹配”,简直是水乳交融,融为一体。再加上七十八回中宝玉所作《芙蓉女儿诔》中所包含的玄机:名祭晴雯,实悼黛玉。其中“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便是突破口,有了这一条有力的佐证,那黛玉是芙蓉就更是无懈可击了。 但我仍不甘心,不罢休,有疑问,有异议,为何黛玉不以竹子来象证,那书中明线暗线不是更多吗?在文本的三十七回中“高雅”的探春为黛玉取了一个“潇湘妃子”的别号,并引经据典,说很出出处:“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子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由此可见一斑,此其一;竹子能伸能屈,表明她寄人篱下的身份处境,此其二;竹子能很好地折射出她的节操操守——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节者”,“洁也”),此其三;黛玉外表美丽华实却无法掩藏心灵的空虚,这同竹子“中空”的特性何其类似,此其四。再深究下去,就会发现竹子仍然无法“入木三分”地“刻画”黛玉,因为竹子不属于花种,这样就悖离了曹雪芹“滴泪成墨,研血成字”来“精意覃思”地吟涌绝篇——《葬花词》的内容,所以竹子只能“表象”地表现黛玉而不能更加“深刻”的刻画黛玉。既然竹子不能深刻画黛玉,那芙蓉是否就是象征黛玉的“绝配”呢?我的回答是否定的,芙蓉已名花有主——晴雯,又怎么会借花敬佛——黛玉呢?但必须承认的是,不排出曹雪芹想用芙蓉衬托黛玉“天然雕饰”的美的成份,但我认为曹雪芹既然有了这样一笔,就一定不是突兀的,因为《红楼梦》是他“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呕心沥血地创造出来的,那一定是经过字斟句酌,揆情度理地下笔的,所以这一笔必定体现他的“别有用心”,他是通过芙蓉这个媒介来“抛砖藏玉”的,不是像宝钗以“牡丹”为象征与寄托、湘云以海棠为照应与譬比地表现出来,而是通过“草蛇灰线”的提示和暗示来揭示“伏脉千里”的艺术手法。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宝玉在七十八回仅作了《芙蓉诔》,在此之前还吟了《诡画词》其中有一句“丁香结子芙蓉绦”,这句诗里的“芙蓉”字眼就是承前“风露清愁”之芙蓉花,启后宝玉所作《芙蓉诔》,“芙蓉”就作了这样一个媒介、载体,它所要传递的是“丁香”,而丁香就是黛玉深刻完备的象征和比照,丁香给人的视觉震憾是美丽、文弱与优雅,这样三位一体就集中到了黛玉的形象上,简直是合二为一,天衣无缝。说起丁香,自然而然会想到雨巷诗人戴望舒的《雨巷》中的句子:“她有个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这就与前面提到的丁香美丽、高洁、愁怨象征不谋而合。所以说丁香才是黛玉的绝配,就是丁香结子芙蓉绦一句点破了其中奥秘,直戳要害,这是曹雪芹“柳藏鹦鹉语方知”的高妙笔法。这样黛玉就有了“名分”——丁香,换言之,黛玉这朵“阆苑仙葩”就“落在”“丁香”家。 然而,黛玉是芙蓉花也好,丁香花也罢,都有春残花落、香消玉殒之时,正验证黛玉为自己唱的挽歌——《葬花词》所吟“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也回应了富察明义《题红楼梦》的一首诗: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安得香魂返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其实这首葬花词又岂是黛玉为自己唱的挽歌,更是为大观园的闺中女儿们唱悲歌,更是曹雪芹为“古今薄命之红颜”而唱的哀歌,这到底让我们记起了鲁迅在《我之节烈观》的语录:他们是可怜人,不幸上了历史和数目的无意识的圈套,做了无主名的牺牲可以开一个追悼大会: 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自己和别人都纯洁聪明勇猛向上,要除去虚伪的脸谱,要除去世上害人害已的昏迷的强暴。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除去人生毫无意义的苦痛,要除去制造并赏玩别人苦痛的昏迷和强暴。我们还要发愿: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