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五眼桥先生继2007年出版《是是非非读红楼》之后的又一部读红随笔,可喜可贺。 《是是非非读红楼》问世至今,受到了内地广大读者以及香港、台湾图书市场的欢迎,也得到了美国、日本等地华文图书市场的青睐。《饮食男女读红楼》既保持了五眼桥先生解读、欣赏《红楼梦》的独特视角,发扬了其草根立场和泼辣风格,而在选题和叙述上,又有着更为宽广的开拓,更为深邃的开掘。两部书相互交辉,相映成趣,颇有意思。 《红楼梦》是一部奇特的小说,而不是什么人的“自传”或者曹寅“家史”,也不是什么“宫闱秘事”或者“推背图”、“谜语大全”。其中人物千姿百态,个性独特,往往令人一言难尽,不可一语道破;人物关系更是纷纭复杂,使人难于理清头绪。自然,这一切,都是曹雪芹对生活经历的体验、领悟、提炼、升华与熔铸。解读《红楼梦》中的人物及其关系,为历来读者所热衷,并且争论不休。 《饮食男女读红楼》这部书,就用了相当多的篇幅跟读者一起讨论红楼人物,但是,五眼桥先生的审视角度和分析方法却与众不同,他是以芸芸众生的饮食男女柴米油盐等日常生活为“操作”平台,从常见的生活理念或者生活逻辑出发,努力探索、研讨《红楼梦》作者所空白了、省略了的驳杂纷繁的生活内容及其相互关系,从而进行了对各个人物形象的另一种面貌的审美,对人物相互关系的另一种情景的描绘,例如: 贾宝玉跟北静王为什么这样要好?他不是一贯懒于跟“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吗?原来贾宝玉和北静王是“同志”关系; 贾宝玉为何对金钏儿晴雯见死不救?原来这是贾宝玉,还有作者的贵族少爷为中心的心态在起作用; 王熙凤为什么这样豪华地“包装”回家奔丧的袭人?是因为王夫人煞费苦心树标兵; 曹雪芹对王熙凤是肯定还是否定?对贾母拆散木石前盟是否完全否定? 历来读者见仁见智,作者引用了苏轼的名句“横看成岭侧成峰”进行别样解读; 贾元春是否真有其人?作者通过对贾元春为何而“来”为何而“去”,这一问题的融会贯通,得出了结论:贾元春不过是为了给贾宝玉提供大观园这一活动舞台而“出生”的人物。 上述这些论题,这些分析,我认为,都是作者所独有的见解,发他人所未发,言他人所未言,很值得注意。 始终坚持程高本《红楼梦》是原典的观念,坚持120回《红楼梦》为整体的观念,揭露所谓“手抄本”的假冒伪劣,揭露所谓“脂砚斋批语”的真面目,批驳所谓“高鹗续后40回”的谬论,是本书大力阐发的内容。但是,五眼桥的坚持与揭露,不是使用普通读者所厌烦的学究式的考证,也不是摆出一副艰深莫测的论文式的面孔,而是运用小说创作的艺术规律为“无影灯”,以小说艺术与社会生活所蕴含的内在逻辑为“手术刀”,通过考察作者的艺术构思、写作心态等无形“脉络”,对《红楼梦》的原典和赝品的“相关部位”进行了严密而又有趣的“解剖”并且对照,并且以散文式、聊天式的口气表达出来。 例如,为了驳斥“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个伪问题,五眼桥已经在《是是非非读红楼》书中《我为秦可卿平反昭雪》等文中令人信服地指出,秦可卿是死于忧郁症。但是,五眼桥言犹未尽,在本书中继续深入到曹雪芹的创作过程这一“隐性王国”中,对整部《红楼梦》中诸多人物、故事、线索关系进行细心的疏浚,从而悟出了更加深层次的“奥秘”:作者之所以安排秦可卿的卧房如此香艳奢靡,目的不过是为了贾宝玉梦游太虚境而已;并进一步解答了“作者为什么要让秦可卿死于忧郁症,并且死在第13回”,原来不过是为了王熙凤“首场表演”的需要! 又如,对于后40回中贾宝玉、林黛玉、贾政的一些情节,不少红学家先入为主,“有罪推定”,片面分析,认为跟前80回的人物性格和线索不相符、不对应。本书的《从“何幸邀恩宠”之颂到“田家荆树”故事——林黛玉还是那个林黛玉》、《从“有凤来仪”到“喜得无话可说”——贾宝玉还是那个贾宝玉》、《曹雪芹是否不怕掉脑袋?——从“犬戎”之说看脂批本的荒谬性》等文,坚持从《红楼梦》的文本出发,整体联系,全面分析,得出了与众不同、别开生面而又令人信服的结论。但是,本书也并不一概认为后40回全都是曹雪芹的手笔。例如,第95回中写到妙玉不愿意为失去通灵宝玉的贾宝玉扶乩,五眼桥就认为这与妙玉情感发展的轨迹大不相符,于是提出妙玉怎么会舍得不为宝玉扶乩的疑问,进而推论:这一节文字可能的确是高鹗的手笔。而且,这一事实恰恰雄辩地证明了:程伟元、高鹗在程甲本、程乙本前面的《序》、《引言》都是可信的,可靠的,他们对《红楼梦》不过是做了一些整理、修辑的工作,而且,就是这些看来似乎简单的整理、修辑工作,都不容易做到尽善尽美,更何况要续写整整后40同呢?——由此更加证明了后40回的绝大部分篇幅是曹雪芹的原著。 再如,第5回“警幻仙曲演红楼梦”中的曲子和判词,向来被一些红学家当作是金陵十二钗的命运结局提示,并以此为“尚方宝剑”宣布“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一赝品的合法性,指责某些人物结局不符合作者“原意”,由此证明后40回是高鹗所续。五眼桥先生在本书中,从小说创作的艺术规律出发,从《红楼梦》的艺术构思出发,开创性地提出了“作者代言人”这一新概念,指出了“演说荣国府”的冷子兴、高谈阔论“正邪两赋”的贾雨村以及解释《好了歌》的甄士隐等人,可以说是“作者代言人”,他们此时的话可以看作是作者的叙述或者议论;而为贾宝玉专场出演“红楼梦”歌舞会的警幻仙子,却不是“作者代言人”,她们的“曲演红楼梦”,不过是为了向贾宝玉进行“警示教育”、“危机教育”罢了,别无他哉!(见《冷子兴为谁演说荣国府?——漫谈〈红楼梦〉中的几个“作者代言人”》、《不过是一场针对贾宝玉的“危机教育”而已——漫谈警幻仙子不是“作者代言人”》)我很欣赏很赞成五眼桥先生的这种辨析。而有些人,没有细读、甚至没有读懂《红楼梦》,误认为警幻仙子是在代表作者“发布内容介绍”,因而对判词和曲子的每一句都按图索骥,希望在小说中找到相应故事情节、细节作为注脚,这是注定要失败、失望,并且要闹笑话的。 对《红楼梦》的艺术创作经验进行研讨,也是本书的一大亮点。《红楼梦》是中国古典长篇小说的高峰,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过的:“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它那文章的旖旎和缠绵,倒是还在其次的事。”(《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可是,这座“高峰”上到底有些什么样的奇异风景呢?近代以来,这个本应该大力研究的问题,却由于一些红学家的误导而被忽视了。令人欣喜的是,五眼桥先生对这一领域的钻研,一直没有停止过。在《是是非非读红楼》一书中,他提供了《人物形象“多义性”:〈红楼梦〉对传统写法的一种打破》等文论,对《红楼梦》的“写法”创新进行了开创性的思索。在本书中,《“横看成岭侧成峰”——王熙凤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及其他》、《〈红楼梦〉为何不拉到1000万字?——漫谈〈红楼梦〉的“空白”艺术》等文论,对《红楼梦》的“多个立足点”写法、“空白”写法等艺术创新,进行了深入的探索,我认为同样是具有开拓性的。对于这些篇目,不但作家、文学爱好者看了会受到莫大的启发,就是一般读者看了也会觉得很有意思。 探究曹雪芹的创作心态,正确领会和体验《红楼梦》的内容思想及其情感蕴藉,也是本书关注的一个焦点。长期以来,有一些红学家喜欢以阶级斗争的“射灯”聚焦《红楼梦》,把彻底背叛封建主义的桂冠往曹雪芹头上硬套。五眼桥先生认为,这些看法都是错误的,曹雪芹对此“荣耀”也是不愿意接受的。他在《曹雪芹是否支持贾宝玉“荒疏学业”?》、《悲叹荣枯无常而又渴望东山再起——(《好了歌》注解)与曹雪芹创作心态的微妙关系》等文论中,对一系列线索和事实进行细心的梳理和透视,尽可能地还原曹雪芹创作时候的复杂心态,认为,曹雪芹的阶级出身和时代局限,决定了曹雪芹不可能是主张彻底摧毁或者推翻封建贵族制度的无产阶级革命作家,而是拥有疗救愿望的封建阶级的批判者,“悲叹荣枯无常而又渴望东山再起”,不留情面地“非天”而又留一条“兰桂齐芳”的尾巴——这就是曹雪芹复杂、矛盾、痛苦的创作心态。这些分析,我认为是比较深刻的,也是令人信服的。 值得一提的是,本书行文流畅自然,语言风趣泼辣、生动鲜活,趣味盎然。侃侃而谈,娓娓动听,犹如与老朋友促膝谈天,见解卓异而心平气和,无唯我独“革”之气而有友好论辩之意;又如同一个熟练的导游,带您去游览一处处引人人胜的奇山异水,使您一点也不觉厌倦。据我所知,五眼桥先生的红学随笔和文论的写作,完全是兴之所至,趣在其中,有感而发,意在与读者快活地交流与论争,意在为朋友提供一杯热茶或者一只山梨般的休闲与惬意,而不必为了投报刊之所好而不得不“削足适履”,也不必为评专业职称而考虑像不像“论文”,更无意于强迫他人一定要接受他的看法。在这种情形下,我想,他的探究必定是自由的,他的写作必定是放松的,而这样探究和写作的成果,也必然会受到广大读者欢迎的。 2008年11月9日 于贵州大学百荟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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