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和丰润曹氏三兄弟交好是没得说的。已见曹寅写给“丰润三曹”(曹钊、曹鈖、曹鋡)并收录在其《楝亭集》中的二十一首诗,其中有许多“骨肉”、“同胞”、“兄弟”等表现至亲的词汇。曹寅在诗中甚至干脆直称“三曹”的父亲曹鼎望为“叔氏”,称曹鈖为“宾及二兄”,称曹鋡为“冲谷四兄”,如《冲谷四兄归浭阳,予从猎汤泉,同行不相见,十三日禁中见月,感赋兼呈二兄》、《宾及二兄招饮,时值宿未赴,怅然,踏月口占兼示子猷二首》、《松茨四兄远过西池,用少陵“可惜欢娱地,都非少壮时”十字为韵,感今悲昔,成诗十首》等等,让人感觉曹寅和“丰润三曹”就像亲兄弟一样。以至康熙三十五年(1696),尤侗给曹鋡的《松茨诗稿》作序,也说曹鋡是曹寅的“乃兄”。由此,也使很多人得出了曹寅“定是丰润人”或“丰润三曹”是“同族弟兄”、“同宗兄弟”而非“同姓联宗”的关系。 曹寅写给曹鋡的诗轴 可是,如果详细分析一下曹寅、“丰润三曹”两者之间与丰润才子张纯修的关系,却不得不使我们对曹寅与“丰润三曹”之间的“同宗兄弟”关系划了个问号。 首先,看看丰润三曹和张纯修的关系。 张纯修(1647-1706),字子安,号见阳,丰润县丰登坞镇张家庄人,其父为工部尚书张自德。张纯修历官招民县知县、广陵署江防同知、庐州府知府。与纳兰性德关系最好,互称“异姓昆弟”。曹鉴伦在《见阳张公墓志铭》中就称:“君以佳公子束发嗜学,博览坟典。为诗卓荦有奇,旁及书法绘事,往往追踪古人。与长白成公容若称布衣交,相与切剀风雅,驰骋翰墨之场,其视簪祓之荣泊如也。”张纯修与曹寅、曹鈖、曹鋡、查士标、梅庚、毛际可、高士奇、王煐、刘廷玑、姜辰英、朱彝尊等文坛名流交往密切。《国朝画识》称其“性温厚博雅,画得北苑南宫之沉郁,兼云林之飘淡,尤妙临摹,盖其收藏颇多,故能得前人笔意。书宗晋唐,更善图章”。他的作品见载于《图绘宝鉴续纂》、《八旗画录》、《清画家诗史》等。 能够找到张纯修与“丰润三曹”之间的亲属关系线索的东西就在他的两幅画作上。其一是张纯修与严绳孙、禹之鼎合作的《如此江山图卷》,其二是上海博物馆收藏的禹之鼎为张纯修绘制的画像《张见阳小像》。 《如此江山图卷》 《如此江山图卷》又名《京口三山图》,收藏在故宫博物院里。京口三山指镇江的金山、焦山和北固山。该图为纸本、墨笔,宽26.5cm,三段画卷分别长96.2cm、80cm、88.5cm。首段为严绳孙所绘,钤“绳孙”朱方印、“藕渔”白方印;中段为张纯修所绘,钤“见阳”白方印;末段为禹之鼎所绘,左下角钤“禹之鼎”白文印、“慎斋”朱文印。画面以同一视角描绘金山与焦山对峙江中的情景,均为墨笔写意。三人虽风格各异,但都意在表现江南水乡湿润清秀的特质。严绳孙所绘写意重于写真,墨色干湿浓淡,层次分明,清隽雅逸。张纯修所绘则突出江南多雨迷濛的特点,用笔湿润,具有烟岚之气。禹之鼎所绘最为写真,刻画细腻生动,用笔淡雅秀润。图中金山寺寺宇楼台层层相接,一塔拔地而起直指云天,“塔拔山高”,无论近观远眺,总见寺而不见山,有“寺里山”之说。江边,帆影绰绰,人影剪剪。画幅上有张纯修的收藏印“见阳子珍藏记”、“见阳书画”、“神品”,尾纸有严绳孙题跋:“壬申夏五月似见阳老祖台长兄览正”。据此可知此画完成后归张纯修所有,并可确定该图绘于壬申年(1692年)五月或稍前。 在《如此江山图卷》上,有丰润曹鋡的题诗曰:“滚滚惊涛浴日红,无端凭吊倚阑中。齐、梁霸业随波逝,元宋兴亡过眼空。如此江山夏日好,等闲诗句愧难工。谁怜◇落◇楼客,文酒当年义气雄。飘渺高楼落照边,断霞残霭正苍然。山浮水面原无路,奇石江心别有天。风月佳时聊永夕,英雄◇◇已千年。凭◇画我烟波里,莫若青蓑白板船。”落款署“见翁老表叔教谕,同里后学曹鋡拜稿”,由此得知曹鋡称张见阳为“同里”“老表叔”。 曹鋡题跋《如此江山图》 另据《红楼梦学刊》1994年第1期刊文介绍,上海博物馆收藏有清人禹之鼎绘的《张见阳小像》。在《张见阳小像》画册上,附有张纯修之子张淑(字荀如)请曹鋡及曹寅、梅庚、查士标等二十多人的题跋。曹寅的题诗为“脱帽科头(指张见阳)自在身,图书以外更无尘。不知天上张公子(指张淑),解把清闲让此人(指张见阳)”,可惜不知道落款细情。曹鋡的题诗曰“□□天神玉为骨,知君(指张淑)原是再来人。曲江(指张见阳)丰度无前古,荀令(指张淑)风流有后身。万卷奇书凭笑傲,千秋大业见经纶。紫芝眉宇时相对,解我胸中十斛尘。”题诗落款为:“诗请荀翁老表弟粲正,松茨曹鋡。”据台湾的历史学家黄一农院士依据高士奇《独旦集》里的一首诗考证,“荀如”乃是张纯修的儿子张淑的表字,“荀翁”为尊称。曹鋡既然管张淑叫表弟,这就再一次印证了曹鋡与张纯修是姻亲的叔侄关系。 为什么曹鋡(约1650-1725)管张纯修叫表叔呢?查阅民国十三年重修的张纯修家《丰邑张氏总谱》得知,张见阳的高祖父叫张友明,他生了三个儿子分别叫张仲财、张仲宝、张仲富,张仲财就是张见阳的曾祖父,张仲宝是张见阳的二曾祖父。张仲宝的孙子名叫张可让,张可让算是张见阳未出五服的堂叔伯。据该族谱记载,曹鼎望的姑母嫁给了张可让,曹鼎望与张纯修也就成了表兄弟。正因为有了这层“姻亲”、“老亲”的关系,曹鋡兄弟管张见阳叫表叔是理所应当的了。可为什么表叔之前还加了个“老”字呢?从二人的出生年份看,张见阳出生于1647年,而笔者在《曹鈖生卒年份考》(收录在《丰润旧事》一书中)一文中曾经考证出曹鋡约出生于1650年,也就是说二人的年龄相差约3岁,基本属于挨肩出生。同时。张见阳在家是长子而非幼子,且在创作此画时,张见阳45岁左右,曹鋡42岁左右,二人正值中年而非老年,而曹鋡却称其“老”,这又作何解释呢?让我们再看看曹鋡在《张见阳小像》上的落款就明白了,因为他管张见阳的儿子张淑也叫“老表弟”,要知道张淑比曹鋡起码小20岁而且是平辈(表弟)。由此可见,“老”乃是无关年纪、无关辈分的敬称。这原是丰润地区的习俗。 反过来再看看曹寅(1658-1712)与张纯修的关系。 张纯修和曹寅是地道的“朋交”,两人同为“承平少年,乌衣公子”。大概由于相似的家世和共同的文学爱好,二人交往比较密切。张纯修的父亲张自德(1608-1668),丰润县张家庄人,崇祯二年(1629)左右被金兵虏出关外,“随王师而东,遂隶籍藩下”,加入正白旗(一说正黄旗),顺治四年因贡出任庆都县知县,顺治十六年后升任巡抚、工部尚书。曹寅的曾祖曹锡远“从龙入关,归内务府正白旗”。曹寅的祖父曹振彦,历任平阳府吉州知州、大同府知府,“仕至浙江盐法首,著惠政。”曹寅之父为曹玺,“康熙二年,任江南织造,晋工部尚书,诰授光禄大夫。”康熙二十三年未刊稿本《江宁府志》说他:“补侍卫之秩,随王师征山右建绩。世祖章皇帝拔入内廷二等侍卫,管銮仪事,升内工部。康熙二年,特简督理江宁织造。……丁巳、戊午……赐御宴、蟒服,加正一品。”可见张纯修的父亲和曹寅的父亲都先后做过工部尚书。 张纯修与曹寅相交大约在康熙十一年(1672)之后。康熙九年张纯修承荫入国子监读书,次年纳兰性德(1655-1685)补生贡入监,与张纯修结识并如异姓昆弟。康熙十一年八月,纳兰性德与曹寅同榜举人。可能是纳兰性德中举后把异姓昆弟张纯修介绍给了同榜好友曹寅(1658-1712)。在此之前,26岁的张纯修没有特殊关系估计不太可能去结交一个15岁的毛头少年曹寅。 张纯修与曹寅的交往一直保持了34年。从曹寅《题楝亭夜话图》中的诗句“交情独剩张公子”,可见两人的交情在他心目中非同一般。 张纯修与曹寅是什么关系,考证的依据也全来自曹寅为与张纯修有关的四幅画所作的题跋。因为张纯修没有文集存世,他是否为曹寅写过诗文我们已不得而知。 《楝亭夜话图》是张见阳最为著名的作品,现藏于吉林省博物馆。此画绘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当年秋天,时任庐州知府的张见阳到曹寅江宁织造府中做客,恰逢原江宁知府、老上司施世纶巧至,三人秉烛夜话于织造府中的楝亭之内。于是张见阳以此为题,即兴绘制了《楝亭夜话图》。图中楝树丛竹、房舍文石、夜月苍凉、庭院岑寂,屋内烛台,三人共话,小僮侍侧。卷首为张见阳所题之《楝亭夜话图》五字,卷后有曹寅、张见阳、施世纶及当时名流顾贞观、王概、王耆、王方歧、姜兆熊、蒋耕渚、吴之禄、李继昌等十一人的题诗。曹寅《题楝亭夜话图》诗曰“紫雪冥蒙楝花老,蛙鸣厅事多青草。庐江太守访故人,建康并驾能倾倒。两家门第皆列戟,中年领郡稍迟早。文采风流政有余,相逢甚欲抒怀抱。于时亦有不速客,合坐清严斗炎熇。岂无炙鲤与寒鷃,不乏蒸梨兼瀹枣。二簋用享古则然,宾酬主醉今诚少。忆昔宿卫明光宫,楞伽山人貌姣好。马曹狗监共嘲难,而今触痛伤枯槁。交情独剩张公子,晚识施君通纻缟。多闻直谅复奚疑,此乐不殊鱼在藻。始觉《诗》、《书》是坦途,未妨车毂当行潦。家家争唱《饮水词》,那兰小字几曾知?斑丝廓落谁同在?岑寂名场尔许时。”落款处署“楝亭夜话,漫为长句,奉题见阳先生绘图,承正。弟:曹寅”。从题款可知曹寅称张纯修是“见阳先生”,自称为“弟”,二者以兄相称的。诗中曹寅亦称张纯修为“庐江太守”、“张公子”,也显示二者之间是平辈关系。 张纯修临鲜于伯畿《御史箴》拓片 在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傅斯年图书馆,收藏有一幅“张见阳临鲜于伯畿《御史箴》拓片”(拓片编目号04326—3。原拓94.5×58㎝,拓裱99.5×60㎝)。1706年,张见阳七月初九日去世。是年冬,曹寅为《张见阳临鲜于伯畿《御史箴》拓片》题记,写的是“□□(庐江)太守张见阳临鲜于伯几□□□□□□□□□□□□少游已□□□□□之口,今遂值之。丙戌冬,复承使会□张□□,张尹尽兰之意也,敢不勉旃。楝亭寅。张□□临。”题记中称张纯修为“太守张见阳”,落款为“楝亭寅”,也显示出二者是一种平等关系。 其三,曹寅还曾为张纯修所画的墨兰图题诗《墨兰歌》,诗曰“折扇鄣风花向左,鸾飘凤泊惊婀娜。巡枝数朵叹师承,颠倒离披无不可。潇湘第一岂凡情,别样萧疏墨有声。可怜侧帽楼中客,不在薰炉烟外听。盛年戚戚愁无谓,井华饮处人偏贵。饧桃敢信敌千羊,孤芳果亦空群卉。张公健笔妙一时,散卓屈写幽兰姿。太虚游刃不见纸,万首自跋那兰词。交渝金石真能久,岁寒何必求三友。只今摆脱松雪肥,奇雅更肖彝斋叟。”序曰:“为见阳太守赋,见阳每画兰,必容若词”。文中称张纯修为“张公”或“见阳太守”,亦似弟兄之谓。 其四,康熙四十年(1701年)孟夏,曹寅曾为张纯修临摹的《五洲烟雨图》题诗,诗曰:“山云濛澒树无根,元气淋漓不可扪。欲斗虎儿扛鼎力,祗应墨法识真源。螣蛇无足鼯多趾,已觉风流过汉阳。我亦蹒跚负奇癖,短衣徒手逐黄獐。百年文酒西轩会,素领苍颜半坐中。顾盼独谁东向笑,五洲烟雨片帆风(时鹤舫将东归)。”序曰:“辛己孟夏江宁使院鹤舫先生出张见阳临米元晖〈五洲烟雨图〉,遍示坐客命题,漫成三断句”。序中更是直呼“张见阳”。 此外,曹寅的《楝亭集》里,还收录有一首与张见阳有关的诗《观陆史临倪高士画戏见阳》,亦是称作“见阳”,简直有点长辈称呼晚辈的意思。 通过以上四首诗的内容及序,我们已不难看出,张纯修和曹寅之间是以兄弟相称的。 另外,据《张伯驹丛碧书画录》载,《楝亭图卷》里第一卷里有张淑的绘图并题诗,笔者认为此张淑应该是张纯修的独子张淑。估计张淑的诗里应有显示与曹寅辈分的东西。可惜这本画册收藏在国家博物馆里,我们很难一见。 不过,仅凭上述的这些资料,我们对曹寅管张纯修叫兄长一事也已完全可以证实了。 如果略加分析,我们就发现了一个问题:曹鋡兄弟管张纯修叫表叔,而曹寅管张纯修叫哥哥。 如果曹寅与“丰润三曹”是“同宗兄弟”,为什么在称呼张纯修的问题上会不一致呢? 旧时的社会里有“各论各亲”的说法,但是也有先入为主的习俗。即如果曹寅与张纯修相识并称兄道弟在先,与“丰润三曹”攀亲在后,则也可以不随着曹鋡等管张纯修叫表叔。笔者分析,曹寅与张纯修相识的时间应晚于与“丰润三曹”认识的时间。曹、张的相识大约在康熙十一年(1672)左右,经过纳兰性德引荐的。在此之前的1661年至1670年,幼年的曹寅尚随父在江宁任上,张纯修不会也不可能去结识一个异地的少儿。而曹寅家与曹鋡家的相交起码应该在康熙六年(1667)曹玺出任江宁织造全家离京之前,极有可能是曹鼎望1659年考中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之后,或1661年曹鼎望任刑部山西司主事之时,因为此时曹寅的父亲曹玺时任内务府郎中,两人同为京官,职级相类,又是本家,如果再是同宗近支,早就应该套上近乎了。 可是,如果曹寅与“丰润三曹”是同宗近支的弟兄,则没有不随着“丰润三曹”管张纯修叫表叔的理由。因为在旧社会,“家里”要近于“亲戚”,“亲戚”要近于“朋友”。有更能套近乎的一层关系可利用,所有人都会积极选择的。这似乎也是伦理文化中的原则。“家里”统一对“亲戚”的称呼,也是非常必然的。曹寅与曹鋡的关系,即使是同宗,也要近于只是朋友关系的见阳。因此,他们肯定统一视见阳为亲戚才对。而且,这丝毫也不影响曹寅与见阳特殊的朋友关系。既然是亲戚,同在一幅图上题诗,一个显得随便,一个显得恭谨,虽然有个人诗风和与对见阳的认知不同,但也关乎辈份这个古人须臾不能忽视的人伦大理。旧时大家族对于“老亲”是相当重视的。这是礼之所在。《红楼梦》中的贾府只对于刘姥姥,就是典型的例子。以曹寅当时之身份,虽然略高于身任知府的张纯修,但还不至于狂放到傲慢无礼到不计辈分上。 据此,我们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曹寅之所以与“丰润三曹”在称呼张纯修的问题上存在着辈分上的差异,可能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是近支同宗。至于“新丰润说”所揣测的“曹寅之父过继丰润曹鼎望之子曹鋡,后来又生曹寅,所以曹寅称曹鋡为兄”之说,在此证据面前就更是站不住脚了。 (完成于2014年9月13日) 参考资料: ①黄一农院士:《曹寅好友张纯修家世生平考》。 ②张一民教授:《从张见阳与曹寅的交往看曹雪芹的祖籍》。 ③陈万华:《张纯修.曹鋡.如此江山图》。 作者简介: 刘重辉,男,1963年11月出生,在职研究生学历,高级政工师,作家,历史学者。河北唐山人。联系号码:135828780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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