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神话和传说宛如天真烂漫的孩童,其中有着丰富的想象、鲜活的直觉和朴稚的思维;古希腊神话和传说又如历经沧桑的智叟,其中饱含着对普遍人性及人类命运的追问和探索。正是由于这种孩童般的纯真与智叟般的深刻形成的奇妙结合,从而使它产生了无穷的魅力。希腊神话和传说的无与伦比之处就在于,无论什么时候它都是真实而质朴、隽永而深刻的;它精炼的内容、完整曲折的故事情节对于各个时代都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素材。后人对这些素材的每一次创造性使用,都为古老的神话和传说注入新的活力,使之散发出绚烂多彩、永不褪色的光芒。因此,在西方文学世界里,希腊神话主题比晚近才出现的主题更为人们所熟知。 希腊神话和传说是西方文学艺术的源头之一,是西方文化史上一个伟大的成就。那些千古流传的故事,许多已浓缩成生动的比喻和成语,广泛融入我们的社会文化生活,譬如斯芬克司之谜、俄狄浦斯情结、阿喀琉斯的脚踵、潘多拉的盒子等等。在那个人神一体、万物皆灵的世界里,有许多神化了的英雄和史实,反映了人类的童年时代人与社会、人与大自然之间的各种矛盾和抗争。走近它,你会惊奇地发现:在那个古老的年代,人的想象力竟是如此奇特、性灵是如此自由,大自然是如此神秘;而奥林波斯神山上的诸神却并非圣贤,他们竟然有那么多可爱的弱点,爱恨情仇均惊天动地。后世艺术家根据这些传说,演绎出惊心动魄的史诗与悲剧,创作出具有永恒魅力的造型艺术珍品。 希腊神话和传说具有惊人的艺术魅力,它以丰富的想象力叙述了动人的情节,以优美的描写创造了美妙的意境。在古希腊人的幻想中,晚霞是给女神吻过的牧童的赤颊;山中回响是因为失恋而隐居深山洞穴的女神,她往往听到人声便长吁短叹;池沼里的水仙花,原来是个顾影自怜、抑郁而死的美男子;欣长而窈窕的月桂树,是给太阳神阿波罗追逐而无处藏身的美女的变形;第一个模仿苍鹰翅膀飞天的代达罗斯的大胆幻想,终于使他逃出迷宫、飞向自由的天空……这类想象丰富、意味深长的故事,在希腊神话和传说中举不胜举。远古的希腊人民,尽管其生产能力低,却怀着征服自然的热望和珍视生活的憧憬,所以凭藉艺术的想象创造出这样具有魅力的神话来。 一、“永久的魅力”:文明的摇篮与精神的源泉 希腊神话和传说是原始氏族社会的精神产物,是古希腊人集体创造的民间口头文学,是欧洲最早的文学形式,大约产生于公元前8世纪以前。它在希腊原始初民长期口口相传的基础上形成基本规模,后在荷马、赫西俄德等人的作品中得到充分反映。古希腊盲诗人荷马的两部著名史诗《伊利亚特》(又名《伊利昂纪》)和《奥德赛》(又名《奥德修纪》)是在古希腊神话和传说的基础上创作的,是早期希腊神话的延续和引伸;它不仅是瑰丽的文学作品,也是宝贵的历史资料。赫西俄德的长诗《神谱》及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奥维德的《变形记》中也整理和保存了大量古希腊原生神话、次生神话与再生神话。另外,希腊神话和传说还散见于古希腊诗人萨福、阿那克里翁、西摩尼得斯、品达罗斯等人的诗中;历史学家希罗多德也搜集了许多,记载在他的著作里;古希腊三大悲剧家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德斯的作品,则从不同角度丰富了希腊神话的故事内容。 大体上说,希腊神话包括神的故事和英雄传说两大部分。神的故事主要包括开天辟地、众神的诞生、神的谱系与更迭、人类的起源与神的日常活动的故事等。在古希腊人的想象中,神和人是同形同性的,神不仅具有人的形象和性别,也具有人的喜怒哀乐与七情六欲,甚至还有人的各种弱点,譬如心胸狭隘、爱好享乐、任性虚荣、自私暴戾、争权夺利、容易妒忌等;他们还风流好色,不时溜下山与人间的美貌男女偷情。神和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他们是健康完美和永生不死的,他们具有惊人的超自然力量,而且主宰着人间的祸福与命运。奥林波斯山上十二个主要的神是:众神之父兼雷电之神宙斯、天后兼婚姻之神赫拉、海神波赛冬、智慧女神雅典娜、太阳神兼艺术之神阿波罗、月神兼狩猎女神阿耳忒弥斯、爱与美之神阿佛罗狄忒、战神阿瑞斯、火神兼匠神赫菲斯托斯、神使赫尔墨斯、农神得墨忒尔、灶神兼家神赫斯提娅。这些神实际上是自然力的化身,他们的自然属性都很强;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他们的社会属性也逐渐加强起来。 在希腊神话中,英雄是神和人所生的半人半神,具有过人的才能和非凡的毅力。英雄传说中讲到个人的,有珀琉斯、赫拉克勒斯、忒修斯、奥德修斯和俄狄浦斯等人的故事,其中尤以大英雄赫拉克勒斯所完成的十二件大功最为著名;讲到集体的,则有关于以伊阿宋为首的阿耳戈英雄们寻找金羊毛的远航、以梅里格尔为首的猎取卡利登大野猪的众英雄的故事和特洛伊战争的故事等。实际上,这些英雄都是理想化的人的力量与智慧的代表,他们反映了古希腊人在战胜自然力量的过程中所表现出的勤劳、勇敢与顽强等优秀品质,具有强烈的人本意识。 希腊神话中还包括一部分关于生产知识的传说,譬如普罗米修斯教人如何造屋、航海和治病的故事。也有一部分神话描述了日常生活中的欢乐与愁苦,譬如农神得墨忒尔营救爱女带来春冬时序变化的传说。许多神话还反映了希腊人好客的风俗和对于音乐、舞蹈及竞技活动等的爱好。 希腊神话以诗性想象表达了远古希腊人力图诠释纷繁复杂的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的原始观念,曲折地反映了从蒙昧时期到野蛮时期、从母权制过渡到父权制的史前史,是对人的存在和人生意义的一种前哲学、前逻辑的思考和诠释。马克思曾说:“希腊神话不只是希腊艺术的武库,而且是它的土壤。”[1](P.28)作为希腊艺术的源头、土壤和母胎,希腊神话不仅揭橥了历史上的人类童年时代发展得最完美的阶段,而且充满了美妙绮丽的幻想和清新质朴的气息,至今“仍然能够给我们以艺术享受,而且就某方面说还是一种规范和高不可及的范本”[2](P.29)。因此,希腊神话是整个西方文明的历史摇篮和精神源泉,是躁动不安的西方思想文化超越性发展模式的内驱力。 希腊神话经历了丰富的时代变迁和历史风云,它几乎成为希腊乃至欧洲一切文学和艺术活动的基本素材。它从传说进入歌咏,从歌咏进入故事,从故事进入戏剧,最后进入通行全希腊的史诗,而且还在罗马文化中生根落户。从此以后,它为自身寻得了进入拉丁文和古德语的渠道,成为全欧洲的文化宝藏。今天,欧美的戏剧、诗歌和其他的文化活动都在滔滔不绝流传于世的希腊神话中汲取新的营养,成为文艺再创造的重要源泉。反映了人类精神风貌的希腊神话与英雄传说是美好的、永恒的,它不但记录了人类追求生活的无限理想和希望,而且库存了人类为争取未来而洒落的汩汩泪水和琅琅笑声。 希腊神话作为西方文明的最早的艺术结晶和文学样式,对西方的思想文化和社会生活有着难以估量的深远影响。有人曾形象地比喻道,“两希文化”即古希腊文化和希伯来文化是哺育西方文明成长的两只丰硕的乳房。以希腊神话为主要研究对象的神话学,在20世纪随着西方现代文学艺术中非理性神话的复活又勃然获得了新生,日趋发展成为一门横跨多学科的综合性国际显学[3](PP.1-7)。 楚图南译本《希腊的神话和传说》,是译自德国著名浪漫主义诗人古斯塔夫•斯威布(Gustav Schwab,1792-1850,又译作施瓦布)的英译本著作《神祗与英雄》(God and Heroes),它为读者敞开了一扇观察和认识古希腊乃至欧洲文化的窗口。斯威布的《希腊的神话和传说》取材范围广泛,从多种不同的希腊文献中将凌乱复杂、矛盾歧出的希腊神话和传说加以整理编排,使之前后贯串,形成前后相关的一个比较完整的体系,给人类的文化生活留下了丰富的精神遗产。 二、民族精神的隐喻:世俗个体的自由与人间英雄的荣誉 意大利思想家维柯曾说,不是神创造了人,而是人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神,“神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4]希腊神话和传说正是以隐喻或象征的形式反映了古希腊人意识的真正觉醒。美国著名文化学学者伯恩斯和拉尔夫在其《世界文明史》中说,古希腊人是“这样一个人文主义者,他崇拜有限和自然,而不是超凡脱俗的崇高理想境界。为此,他不愿使他的神带有令人敬畏的性质,他也根本不去捏造人是恶劣和罪孽造物的概念。”[5](P.216)所以,希腊神话和传说中的神和英雄具有很强的世俗性。首先,希腊神话中的诸神与英雄具有理想人物的自然形体与自然人性,珍视和热爱感性的现实生活。“在古希腊人眼里,理想人物不是善于思索的头脑或者感觉敏锐的心灵,而是血统好、发育好、比例匀称、身手矫健、擅长各种运动的裸体。”[6](P.89)“希腊人竭力以美丽的人体为模范,结果竟奉为偶像,在地上颂之为英雄,在天上敬之如神明。”[7](P.92)古希腊诸神与英雄不仅在形体上都强壮、健美,具有一种令人陶醉的肉感与风韵,而且具有人的各种欲望。奥林波斯诸神大多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具有强烈的性爱冲动,希腊传说中那些半神半人的大英雄如赫拉克勒斯、忒修斯、阿喀琉斯等就是神灵们思凡恋俗的风流产物;而这些大英雄们也难逃情欲的诱惑,毫不掩饰自己对美丽肉体的占有欲望。荷马史诗里的特洛伊战争就起因于对神界与人间“最美丽” 荣誉的争夺和占有,十年你死我活的民族战争正是起源于对人的自然形体即肉体之美的极力推崇和欲求,以致将其升格为一种民族荣誉加以维护。 世界上有不少民族认为,人死之后的灵魂,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是由他活着的时候的行为、表现所决定的。因而有些人宁愿在尘世受苦,以求得死后进天堂,或是来生享福。这种宗教观念,使得他们消极地对待现实生活,安于他们不幸的命运。古希腊人恰恰相反,他们酷爱感性的现实生活,被现实生活的强大魅力所吸引。对他们来说,享受现实生活,就是神的恩赐,他们追求自然的美景、追求物质的享受以及文化艺术的赏心悦目,并衷心地感到愉快和幸福。正因为如此,古希腊人对奥林波斯诸神的信奉几乎完全不具有宗教气息。他们对死后的世界,与其说是冷淡,不如说是厌恶。譬如在特洛伊战争中战死的阿喀琉斯的魂魄曾对奥德修斯说:“与其在地狱中为王,勿宁在人间为奴。”可见,他对死后的世界是极其反感的。正因为希腊人不重视死后而着意在现实,所以他们没有世界末日的观念。 美国著名文化学学者伯恩斯和拉尔夫在其《世界文明史》中对希腊人创造的文化作了这样的描述:“在古代世界的所有民族中,其文化最能鲜明地反映出西方精神的楷模者是希腊人。没有其他民族曾对自由,至少为其本身,有过如此炽烈的热心,或对人类成就的高洁,有过如此坚定的信仰。希腊人赞美说,人是宇宙中最了不起的创造物,他们不肯屈从祭司或暴君的指令,甚至拒绝在他们的神祗面前低声下气。他们的态度基本上是非宗教性和理性主义的;他们赞扬自由探索的精神,使知识高于信仰。在很大程度上,正是由于这些原因,他们将自己的文化发展到了古代世界所必然要达到的最高阶段。”[8](P.208)古希腊人创造的以追求世俗自由为特征的文化,形成了他们特有的“自由人”概念;“自由人”不仅享有世俗自由,而且在现实世界能实现自己的价值与尊严(包括欲望、幸福、利益和权利等)。这种以世俗个体自由为重心的人文精神,就是古希腊文化的根本精神。整个一部希腊神话,除少数神祗和传说(如普罗米修斯及其故事)外,行为的动机都不是为了民族集体利益,而是满足个人对生命价值的追求:或为爱情、或为王位、或为财产、或为复仇;他们的“冒险”,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健美、勇敢、技艺和智慧,是为了得到权力、利益、爱情和荣誉。在他们看来,与其默默无闻而长寿,不如在光荣的冒险中获得巨大而短促的欢乐。阿喀琉斯正是这种民族精神的最充分的代表。他那丰厚热烈的情感、无敌无畏的战斗精神,特别是明知战场上等待他的是死神也决不肯消极躲避的人生价值观念都是典型希腊式的。对希腊人而言,战死沙场与其说是悲剧,不如说是一种宿命,他们还不习惯用善恶苦乐的现代伦理观念考虑人生,他们更坦然地面对强弱的纷争、生死的转换和神或命运的任意安排,他们更含混地看待苦难;同时,他们留出更多的时间关注自己的耻辱和尊严,关注自己的行为是否具有神的品性或具有神一样的高贵气派[9](P.10)。别林斯基曾对阿喀琉斯的形象作过这样的评述:“长篇史诗的登场人物必须是民族精神的十足的代表;可是,主人公主要必须是通过自己的个性来表现出民族的全部充沛的力量,它的实质精神的全部诗意。荷马笔下的阿喀琉斯便是这样的。”[10]( PP.466-467)忘我的战斗精神、温厚善良的情感和捍卫个人尊严的敏感意识,作为三个顶点构成了阿喀琉斯的性格三角形,其中对于英雄荣誉的理解与追求则是这个三角形的核心。 W.格雷在《从荷马到乔伊斯》一书中指出:有三个希腊字母可以代表荷马时代盛行的英雄符码(the heroic code):aristos(英雄本色)、aristeia(英雄行为)、arete(英雄荣誉)[11](P.1)。Aristos的本义是指最优秀者;所谓“英雄本色”是指战时勇于杀戮、平时是堂堂男子汉、航海是舵手,总之是无论在各种情境下都有最佳表现。要成为最优秀者,必须凭借aristeia,即通过勇于开拓冒险的“英雄行为”来实现自我价值,从而赢得“英雄荣誉”。荷马笔下的阿喀琉斯一旦因愤怒从战争中退出,他就不再具有“英雄本色”,即不再是爱琴海岸的最优秀者了;他不再以冒险精神和“英雄行为”来博取功名,就只配穿着女人的裙裤待在帐篷里歌咏他人的“英雄荣誉”。阿喀琉斯允许好友帕特洛克罗斯穿戴自己的铠甲参战,是一种重获“英雄荣誉”的悲壮的替代性仪式;他因好友战死而再次愤怒以致重新参战,也是英雄符码使然。帕特洛克罗斯的死不仅揭开了实施最后高潮的序幕,而且标志着非英雄的阿喀琉斯象征性地死亡后重获了新生。在阿喀琉斯的第一次愤怒中,不仅蕴藏着古希腊人对个体价值的肯定和对个人英雄的崇拜,而且包含着他们对个体尊严的极端重视;而阿喀琉斯的第二次愤怒则完全是出于对英雄荣誉的恢复和追求,体现了古希腊人对命运的独特理解——嗜杀的人间英雄阿喀琉斯不顾神谕“杀死赫克托尔后不久自己也会死去”的警告,勇敢地正视了自己的命运,表现出令人惊叹的“英雄本色”与民族精神。 三、人的存在境况的省察:欲望的冒险与命运的抗争 古希腊人以不同于其他民族部落的特殊方式,譬如海盗掠夺、海上殖民、海上贸易、海上移民、内外交战、取消王权、建立城邦等,于公元前八世纪步入了文明时代;酷爱冒险和斗争的征服性格决定了他们自由奔放却躁动不安的生活方式,也决定了他们清明恬静却变幻无常的性情。作为一个海洋民族,古希腊人特定的生存环境和生活方式造就了他们富有想象力、充满原始情欲、崇尚力量与智慧的民族性格,也培养了他们注重个人地位和尊严、追求个人幸福和生命价值的文化价值观念;他们被称为人类“正常的儿童”[12](P.29),希腊神话和传说正是人类童年时代天真与浪漫的完整记录。通过诸神和英雄的享乐与追求,希腊神话和传说流露出鲜明的个人意识,展示了生命的个体性存在的意义和价值;透过这些鲜活的艺术形象,人们不仅能够把握古希腊民族丰满而活泼的心灵感觉,而且可以体味到他们在追求生活欲望的满足或与命运抗争中所表现出来的最完整的人性和最浪漫奔放的自由精神。 古希腊神话既富有情趣又极其深刻,许多故事都寓意颇丰、发人深省,成为后世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包孕着不朽的现代性内涵,譬如潘多拉的盒子的故事、不和的金苹果的故事、赫拉克勒斯选择人生道路的故事、西绪福斯的故事、安泰俄斯的故事等。希腊神话认为,人类的不幸是由两方面原因造成的:一谓“天灾”,二谓“人祸”。所谓天灾是指普罗米修斯盗火给人类后,天神之父宙斯为了惩罚人类,派美女潘多拉带礼品盒子下到人间,打开盒子从中放出各种灾祸,使数不清的形形色色的悲惨充满大地,唯独把“希望”关闭在盒子里面。所谓“人祸”则是指人类的各种情欲。潘多拉所以降灾人间,也是因为人类被她的美色所惑而接纳了她。所以情欲实在是“万恶之源”;但另一方面,人活着就要追求各种情感和欲望的满足,所以它又是“万乐之源”。幸福与罪恶、快乐与灾祸就这样相伴相随,希腊神话深刻揭示了人的欲望冒险带给人们的悲剧性与喜剧性的人生体验。希腊神话里有关“金苹果”的争夺则是另一个颇具象征意味的传说,这里的“金苹果”代表着古希腊人对色欲、财欲、物欲、权力欲、个人荣誉等等生活欲望的追逐,他们为了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往往是全力以赴,犹如飞蛾扑火一般拼命,即便自己死掉或招致灾难也在所不惜,而由此带来的纷争与杀戮便具有了一种盲目的性质。近乎完美的希腊英雄阿喀琉斯独自一人静坐在营帐中拒绝出战的日子里,曾就战争与荣誉问题作过深入地反省:这个从来自信天下无敌的勇士,自己虽不惧怕战场上的残酷激战,但他一想到战场上无数生命的无谓夭折,对战争的必要性和死亡的含义发生了从未有过的怀疑,对自己视若性命的荣誉和高贵也产生了质疑。正是有了这种深沉思考和自觉意识,才使战场上凶猛残忍的阿喀琉斯转瞬之间被特洛伊老王的跪求所感动,显示了富于人性光辉的同情心对暴戾“愤怒”的强大消融力。 神话故事的特点是隐喻。古希腊神话中有许多天才的臆测和机智的隐喻,譬如在有着健美身躯与高强武艺的民族英雄阿喀琉斯身上留下一个致命的弱点——阿喀琉斯的脚踵,将无畏的性格与致命的弱点相统一,体现了古希腊人对自己民族精神的辩证认识和深沉思考:“阿喀琉斯的愤怒”作为西方古典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即体现了古希腊人重视生命对于个人的价值,曾极大地促进了西方社会的发展,但阿喀琉斯式的自由放任、漫无矩度的个人主义也给西方社会带来难以治愈的社会痼疾;对于个人权利、个人能力、个人智慧的体悟与运用一直都是西方社会前进的助推力,但是个人本位思想又像一把“达摩克利斯的剑”始终悬在西方人头上,影响和制约着西方社会的发展与人际关系。在希腊神话中还有一个美少年那喀索斯,他只钟爱自己而蔑视周围的一切,爱神阿佛洛狄特为惩罚他,使他爱恋自己水中的倒影,最后憔悴而死;这则神话作为一种隐喻,同样表现了对狭隘的自我中心主义的批判。由此可见,希腊神话本身既是民族的,又包含着普遍的人性内容;民族的特性展现得越充分,它所显示的人性内容也越发深刻。因此,希腊神话不仅构成希腊艺术的土壤,而且为世界文学的发展提供了若干重要的母题,后来的许多文学经典都在不同时代、不同条件下讲述着古希腊讲述过的一些故事。 希腊神话中经常表现的一个主题就是人与命运的冲突,其中虽有神衹对命运的主宰,却并不宣扬对所谓唯一真神的虚幻信仰而把人引向彼岸世界,而是通过对现实的抗争把人(神)引向理想的现实;神灵也并非是与人不同的另一种存在,他们过的也是现世中的生活,也和人一样受到高悬在头顶上的命运的支配,譬如乌剌诺斯、克洛诺斯和宙斯都是通过反抗建立了自己的神界。希腊神话里有对命运的妥协,但主要是颂扬与注定的命运进行抗争的顽强不屈的崇高精神。希腊神话中的许多神衹和英雄都具有这种反抗精神:小埃阿斯亵渎雅典娜神庙,被雅典娜用雷电击毁航船落入海中,临死前仍不肯屈服,声称即使全体神衹联合起来毁灭他他也要救出自己;西绪福斯智斗死神,敢于欺骗宙斯和坦塔罗斯,结果被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山林女神绪任克斯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宁肯变形为草木也决不为人妻,为此付出了青春乃至生命的代价;至今还震撼着人们心灵的俄狄浦斯悲剧故事,则向人们揭示了人类从必然走向自由是一个艰险多难的历程。用有限的生命抗拒无限的困苦和磨难,在短促的一生中使生命最大限度地展现自身的价值,使它在抗争的最炽烈的热点上闪耀出勇力、智慧和进取精神的光华,这是希腊神话和传说蕴藏的永恒性启示和现代性价值。 古希腊悲剧终极性地生存着原始的真理语言,是宗教、艺术、哲学还没有分裂之前的意识形态的母体,是无法被后世的概念性语言相消融的原始意象。但是在很长的历史时间内,我们却由于天性的轻浮而漠视它的存在,以为人类自身的理性力量可以克服一切命运的制约,“只有当我们被迫进行思考,而且发现我们的思考没有什么结果的时候,我们才接近于产生悲剧。”[13](P.279)当现代人发现科学和知识的普遍有效性和目的性只是一种妄念,因果律并不能到达事物的至深本质,科学乐观主义便走到了尽头;反传统的人文主义哲学思潮应运而生,从亚理士多德开始的西方两千多年的形而上学,在二十世纪遭到了严格地怀疑与深刻地反省。人类从远古走向现代的过程,也是包含进步与失落的双向过程。理性驾驭和升华着情感,而情感总想摆脱理性的控制,一旦理性露出破绽,情感便如脱缰野马奔腾而出。文艺复兴以来科学的发现,曾使近代人坚定不移地认为整个宇宙是按照一些简洁公式、定理来运转的,因此,理所当然地,人的生活(包括内心生活)都应当遵循某种理性的秩序,就象地球必然围绕太阳旋转一样。文艺复兴时期的人道主义思想体系同自然科学相结合筑起了理性的审判台,维护着从自然到社会乃至内心生活的秩序。但是,古典人道主义的虚幻性很快被社会矛盾所戳破,两次世界大战的无情现实,摧垮了理性的堤坝,西方人发现自己被现代科学所异化,失去了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希腊神话所反映的古代人自由奔放的感情生活犹如一束强光重新照亮了现代人贫乏苍白的内心世界。他们发现,希腊神祗或英雄的那种为所欲为的自由人性,都是人类欲望的隐喻表现。现实主义文学近似现实生活的描写,使得人们被压抑的欲望远不如在神话中表现得集中和强烈。因此,神话艺术“恰恰为现代的畸形与片面化提供了最好的补偿”(荣格语)。人们在贫乏的现实生活中得不到的情感和欲望的满足,在神话艺术世界中得到宣泄和满足[14](PP.34-35)。 参考文献 [1] 马克思. 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A].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C].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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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radle of the Civilization and Source of the Spirit in West ——On the Nationality and Modernity of Ancient Greek Mythology Fu Shou-xiang (Institute of Film & TV, The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24) Abstract: As the cradle of the civilization and source of the spirit in west, ancient Greek mythology which mixed fanciful world and world outlook together, reveals the initial state of human culture and intellectual activities. It embodies the pursuits of individual value and dignity, showing an awakening consciousness of the times and a vivid colorful world. This paper discusses specially the nationality and modernity of ancient Greek mythology, and interprets the free will and extreme concern of ancient Greek. Key Words: the cradle of the civilization; source of the spirit; poetic imagination; national spirit; being condition; the value of modernity. 原载:《中南民族大学学报》1/06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