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4年,36岁的易卜生在比昂逊等朋友的帮助下,终于获得国家津贴,得以携家出国,并最终在罗马居住下来。离开了挪威的易卜生,顿觉身心舒 畅,精神自由、开朗。“我穿过阿尔卑斯山黑暗而漫长的隧道,突然一缕奇迹般的明媚阳光破云而出,带着南方的一切绚丽,出现在我的眼前,犹如洁白的大理石。我感觉像是挣脱了黑暗冲进光明,也像是脱离了迷雾,融进了炫目的阳光。这一情绪将长时间地浮涌在我此后的一些作品中。”他开始不断地写诗。其中一首较长的诗,他不由自主地将其改写为了诗剧,这便是使他誉满欧洲的《布朗德》(Brand,1866),主人公的“全有或全无”的激烈而坚定的精神追求令欧洲人兴奋不已。人们开始关注这位来自挪威的剧作家。第二年,他又发表了与《布朗德》在精神与风格上大异其趣的诗剧《培尔·金特》,在批评界与一般读者中均引起震动。 不过,相当多的人不明白易卜生创作此剧的旨趣所在,就连乔治·勃兰兑斯这样自以为了解易卜生的北欧批评家也称自己读完剧本后“一头雾水”。易卜生在多年以后给其作品的德文译者的一封信中也承认:“在我所有的作品中,我认为《培尔·金特》对于斯堪的纳维亚之外的人来说,是最难理解的。”面对一些欧洲批评家的批评和误读,易卜生禁不住有些生气:“我的这个剧本就是一首诗。如果它现在不是,将来也一定会是的。我的国家挪威将以我的这个戏确定诗的概念。” 的确,《培尔·金特》这部不以舞台为取向的诗剧,更主要的是一首诗,一首不受时间与空间限制的、充满自由想像的抒情诗,是一部关于人性,关于“自我”,关于罪与救赎,关于爱与信念的宏大诗篇,是易卜生离开挪威三年后各种情感堆积的一次总爆发。在这部戏中,他饶恕了他的母亲(奥斯),表达了对其妹的思恋之情(索尔薇格),发泄了对其父的愤懑和蔑视(约翰·金特),也抒发了自己多年来对祖国挪威的爱恨交加的复杂情感,更表现了对自己近40年人生历程的审视和思索:“生活就是同心灵中的各种妖魔鬼怪争战,写作就是对自我进行审判。”此剧也透露了易卜生一直以来对基督教教义所抱的复杂心态:到底有没有拯救,我们何以被拯救,等等。 该戏的第二幕一共八场,它所呈现的,就是“自我”如何在受到各种外在的诱惑之后渐入魔境的境况。培尔受三个魔女和山妖之女的诱惑,来到龙德山中山妖的宫殿,见识了山妖们的道德标准和处事原则:“那边,在蓝天之下,人有句俗话:‘人——要保持自己的真正面目。’这里,在山里我们没工夫去考究这种伪善的道德原则,我们的说法是:‘山妖——为你自己就够了’。”在易卜生看来,“为你自己就够了”是妖魔的生活原则,与真正的人性是背道而驰的。剧作第四幕,展现的就是一个为自己而活的培尔所经历的种种人生,以及伴随其间的心灵的磨难和领悟:他曾“把黑奴从非洲运到卡罗莱纳,然后再把偶像运到中国”,他还冒充过先知,引诱过阿拉伯酋长的女儿……他开始发现这种生存方式的道德缺陷,或者说,他的“纯粹的自我”——他的良知开始复苏。铸纽扣的人奉命来告诉他:“把培尔·金特带来。他曾违抗为他安排好的命运。他的一生是个失败。必须把他当作废铁,送到铸勺里去。”他自己也发现自己就像一棵被剥光的野葱头一样:里面是空的!一个人开始怀疑自己,他便有了得救的希望——这是基督教教义中极为重要的思想。 然而,他的最终得救还必须待他来到索尔薇格,那个终身等候着他的女人的茅屋前。他听到“一种狂烈的、无休无止的喊声”,他下定决心:“困难再大,这次我也要走进去!”女人是我们的拯救,这是19世纪欧洲思想界颇为流行的思路。并未完全接受基督教思想的易卜生把罪和救赎的观念融入到培尔和索尔薇格这两个生动的艺术形象之中。培尔这个名字其实就是英语中的彼得,这个一旦得救便成为教会中的磐石的人,先前也曾是尘世间的一个罪人。 易卜生远离挪威,身处宁静的意大利,重新审视自己所经历过的一切,他相信这个世界是存在魔鬼和诱惑,也有真爱和救赎的。他自己就曾经不住诱惑,与药店的一个大自己十岁的女工偷情,并生下一子,成为一生的痛。《培尔·金特》第二幕中出现的“绿衣女人”,以及随之而来的龙德山中的山妖们,就是这段经历的折射。易卜生曾说,他在遇到他的妻子苏姗娜·托勒森之后,生活才真正安定下来。他相信他与女人是有缘的。他曾经犯过许多的罪,而女人是他最终的救赎。甚至在他几欲放弃写作时,是他的妻子将笔递到他的手中,给了他安慰和勇气。因此,在剧中,妖魔们攻击培尔时是这样慨叹的:“他的力量太大了。他有娘儿们作后盾。”也因此,在该戏的最后出现了这样动人的场景: 他朝茅屋奔去。这时,索尔薇格走了出来。她是一身进教堂的打扮:手绢里包着祷告书,手里拿着一根拐杖,直直地、安详地站在那里。 培尔(匍匐在门口)向我这个罪人宣判吧! 索尔薇格是他!是他呀!感谢上帝啊!(摸索着朝培尔走去) 培尔大声说说我造的罪孽多么深重吧! 索尔薇格我所唯一爱的,你什么罪孽也没造。(又朝他摸索,并且摸着了) …… 培尔大声把我的罪孽嚷出来吧! 索尔薇格(在他身旁坐下)你使我的一生成为一首优美的歌曲。你终于回来了,愿上天祝福你,也祝福这个五旬节的早晨。 培尔这下我可完啦! 索尔薇格天上那位是会了解的。 培尔(朗笑)我完了——除非你能破一个谜! 索尔薇格说吧!…… 培尔那么你就说吧。我自己,那个真正的我,完整的我,真实的我到哪去啦?我额上带着上帝打的烙印,到哪儿去了呢? 索尔薇格你一直在我的信念里,在我的希望里,在我的爱情里。 培尔(惊慌得往后退缩)你说什么?这是你在说谜语哪。你好像是作母亲的同他的孩子讲话一般。 索尔薇格正是这样。可谁是这孩子的父亲呢?听了母亲的祈祷就赦免了他的那位,就是他的父亲。 索尔薇格的这一番答问,不仅表明培尔是受女人看顾,也表明了他是上帝的特殊的选民——他是受祝福的,只因为他悔改了。所以,此刻有“一道光辉似乎照在培尔·金特身上。他哭出声来:‘我的母亲,我的妻子!你这圣洁的女人!’” 原载:《中华读书报》2007年8月22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