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 法国总统密特朗提议为19世纪后半叶法兰西诗坛的“流星诗人”兰波(Arthur Rimbaud,1854年-1891年)在巴黎竖立一座塑像。这一愿望在二十余年后的今天终于得以实现。今年早春2月,总统希拉克亲临巴黎档案馆前的广场,为兰波像揭幕。法国新闻台当日一大早就播送了专题消息,表达民众的欣喜之情。 笔者闻讯,偕友前往塞纳河右岸,一出絮里-莫朗地铁站口,仰见刚刚竖起来的铸铁塑像,上边镌刻着“阿赫杜尔·兰波”。近前细观,但见纪念碑右侧铭文:“履风人”(L’homme aux semelles de vent)。这一雅号本系诗人保尔·魏尔伦对其友兰波的赞誉,显示故人横空直行,开畅诗界玄机,迥异于平地称仙之辈,更为一帮附炎趋势的御用文人所望尘莫及。看来,纪念碑的铸匠波舍正是依照这一修辞特征塑造的兰波形象,让诗人支颐,微倾于脱离上身飞跑着的两腿,既流溢出飘逸的气韵,又展现雄奇豪放的态势,令观者不禁神驰天外。一个多世纪前,在自由的召唤下,少年兰波离家出走,赶到巴黎迎接一个新社会的黎明。今天,他终于在“启蒙城”中心有了永久的落脚地,想必实现了诗人生时的一个夙愿。 回想1991年世界各地纪念兰波一百周年忌辰时,瑞士纪录片制作人理查德·迪多(Richard Dindo)拍了一部《兰波传略》(Arthur Rimbaud, une biographie),相继在巴黎和法国外省十余家影院放映,用白描的技法重现了兰波生平,即“爱的荒漠”、“地狱一季”和“流亡天使”三个片断,让观众看到了马拉美语汇中的“可观行者”,或文学评论家阿兰·波莱笔下的“诗坛猛士”。其时,启蒙城的维莱特大厅举行24小时连续不断的“野性表演”,由无政府主义派诗翁雷奥·弗莱、著名导演让-彼埃尔·万桑、影星米歇尔·比戈里等几十位名流朗诵兰波的诗篇,追忆他流星一般的文学生涯,形成动人心魄的兰波“全息映象”,印证了保罗·克雷岱尔对兰波的看法,即他是一位“野性状态的隐秘者”。 关于兰波的“野性”,法国评论家让-玛丽·卢亚尔有过如下阐述:“在兰波身上,正像在他同时代人尼采那里一样,人们看到了同一种回归本能的欲望,即再回复到蛮荒人的境地。因为,几个世纪以来的文明教养已经使人类贫血,失去了生命的活力。”他还补充道:“兰波输进了一种通灵作家,即占星术士或萨满的概念,从而使浪漫诗人咒语的一切成分过热并妖魔化。他成了一位发出玄奥启示和呈现彼界潜能神秘征兆的通灵者。” 驻足兰波塑像前,人们立刻意会到那绝非罗丹刻刀下低沉的“思想家”,而是一心要乘风跃上九重的“梦幻者”,或曰“通灵者”。兰波心怀人类解放的理想,志在仿效普罗米修斯“盗火”,从1871年春天的巴黎公社运动中看到了“改变生活”的曙光。对此,斯蒂沃·墨菲指出:“看来,兰波汲取了革命的社会主义,包括圣西门和傅立叶派的乌托邦、工联主义和第一国际的革命意识。”但是,随着“启蒙城”坠入黑暗,他陷于绝望,离开法兰西到非洲的阿比西尼亚,即现今的埃塞俄比亚求生,跟一位皈依天主教的当地女子同居。孤寂中,他写信给在法国的母亲,颇为悲观地说:“倘若我再过两三年回国来,难免会老去。或许到那时,我带着在此地积蓄的大约两千法郎返乡娶亲,人们只能把求婚人看成一个老朽,惟有寡妇肯接受了。”不久,兰波患上骨肉瘤,被送回马赛截肢,往返故里罗什的农庄探母一趟后就凄然辞世了,只有老母和妹妹伊莎贝拉为他送终。1914年,普鲁士人入侵法国,搜出了波迪耶医生为兰波配制的木腿,挂到墙上大肆嘲笑一番,接着一把火将兰波家的农庄付之一炬。更可悲的是,他在查理维尔故居所在的街道,竟然以镇压巴黎公社的刽子手梯也尔命名。现在,法兰西在巴黎为他立像,让逝者有了一个自由的归宿。 日前,笔者又获悉,文学珍本收藏家彼埃尔·勒鲁瓦在索斯比拍卖波德莱尔《恶之花》和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经典版本,但拒绝出让一本花50多万欧元买到的《地狱一季》。这是一册兰波亲笔题赠给魏尔伦的诗集,其中还有一段流传至今的轶闻。1873年7月10日,兰波和魏尔伦在布鲁塞尔一家旅店发生争执。兰波忿然起身离去,魏尔伦情急下朝他连放两枪,将对方打伤,自己因此入狱。在牢里,魏尔伦追悔莫及,写下了《屋顶上的天空》一诗,以他忆及的兰波诗句题铭,遂成法国诗坛名篇。至于兰波,他回到法国阿登母亲家中养伤,一晚在顶楼情绪激昂,一气呵成54页的诗作《地狱一季》,文学史上称之为“世纪性的诗艺革命”。然而,兰波当时年仅19岁,只能像一些无名之辈那样自费付印了500册,定价一法郎,最后竟然连一本也没能售出。由于付不起印刷费用,作者只能从印刷者处讨要了几册留存,又挥笔在其中一本的扉页上草草写上:“赠给P·魏尔伦”,托人捎至诗友在布鲁塞尔服刑的监狱。可笑的是,比利时当局认为兰波此举是“赞誉侵犯者”,竟将《地狱一季》封面上的作者姓名刮去。兰波传记的作者让-雅克·勒弗莱尔认为,“这册《地狱一季》在文学史上具有极大的重要性。”因为,兰波的手稿业已遗失,而他在绝望时又将自己仅存的几册全都烧毁。后来是靠魏尔伦保留的这一册再版,此作才得以流传于世。 魏尔伦能将珍本《地狱一季》保存下来,也是个奇迹。此翁暮年落拓不堪,跟欧也妮·克兰茨和威洛曼娜·布丹两个妓女潦倒相依为命。三人争执时起,每一吵架,二女就抢走魏尔伦的诗稿和存书,威胁要将之毁掉,其中就包括兰波那本《地狱一季》。多亏画家卡萨尔居间调停,孤本才幸免于难。1896年,魏尔伦病故,把书留给了卡萨尔,继而落到了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外交部长路 ·巴尔杜手里。巴氏在书上贴上了一个“裸女出井”图像的藏书标签,又觅到兰波《泪》和《清晨遐思》两首诗的手稿,一同珍藏到他1934年10月9日在马赛遇剌身亡。接着,这三件兰波文物在巴黎知名书商彼埃尔·贝莱斯身边放了70年,后来在巴黎德鲁奥一次竞拍中转手,书商从中获利100万欧元。遥想当初,兰波自己为《地狱一季》定的售价仅为一法郎,相比有天渊之别。 到20世纪,超现实主义思潮尊兰波为先驱,其精神领袖安德烈·布勒东认为兰波的散文诗《彩图》是一部“神奇歌剧”,旨在通过“语言炼金术”改变生活,探索一个幻想世界,而《地狱一季》是它的屈辱续篇。其实,也并非如此。《地狱一季》呈现了作者实践诗界革命的历程,表明既往诗歌无力反映真实和改变生活,而要恢复“太阳之子”的原始状态,必须将诗与社会革命结合起来,超越个体意识,求得深邃的自我和宇宙统一。无疑,这是一部抒情言志的真挚诗作,为他写给伊桑巴尔的《通灵信笺》展示了超自然的景象。 受兰波影响的诗人勒内·夏尔曾说:“应该单纯从诗歌的角度来审视兰波,然而他的作品与生平交相辉映,其紧密一致无与伦比。”法国社会主义思想家、《人道报》创始人让·若莱士更在倒在暗枪下之前为兰波立了一句墓志铭,曰:“兰波的一生比他写出的作品更有意义。”因为,曾为1871年春天“冲天”斗争亢奋高唱《巴黎战歌》的兰波,生时没有在象牙塔里躲避社会风暴去“为艺术而艺术”,死后仍不失为一种生活的呼唤,召引从他塑像前经过的路人不再沉迷于一个销蚀人类精神的物化世界。 从絮里-莫朗车站返回住地途中,笔者在地铁里拾到一张署名“让·德若特尔”的传单,恰巧是为“纪念阿赫杜尔·兰波”散发的。传单作者强调兰波的整个作品都是针对既立秩序卫道士们的。数百年来,令兰波作呕的社会体系虽然发生了可观的形变,但其支配原则依然如故,只不过处在现代的异化环境之中。因此,兰波的诗至今能引起人们共鸣,传播全世界。 一张随风飘去的传单,没有大众媒体的炒作,却道出普通巴黎人的心声,突出了兰波思想的现实性,为竖立在巴黎档案馆前的兰波塑像添写了被有意无意略去的铭文。 原载:《文艺报》2007-10-25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