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秋,曹靖华教授(左一)与北大副校长江隆基(左二),俄文系教研室主任李毓珍(右一)在北大俄文楼专家办公室接待苏联专家西什金娜(左三)、卡普斯京(左四)、毕达可夫 等。 先师曹靖华是我国苏联文学翻译的前驱和俄苏文学学科的创建者。这二者虽然有联系,但前者比较容易为公众所熟知,因为有大量的翻译作品流传;而后者则有待于对学科史作系统的梳理方可彰显。今年是曹先生诞辰110周年,藉此机会尝试就此问题作简要评述。 一百多年来我国引进俄罗斯苏联文学的历程有过四次热潮,如果将俄苏文学学科的建设与这四次热潮联系起来,就能明显看出曹先生的贡献。 第一次热潮在1921-1927年,规模和影响都比较小,重点是翻译俄罗斯进步文学。这也恰好是北京大学俄文学系成立的时期。该系在民国八年(1919年)蔡元培校长任内创立,曹靖华是系里的旁听生。这是我国高校第一次设立俄文系,开设课程五门:“文法、散文及会话、地理、俄国文学史、俄国历史”,其中文学只占一门,重点是学俄语。但该系后来停办,曹先生靠自己努力设法学了俄文,才得以参加国民革命军北伐,担任苏联顾问团翻译,期间并译出契诃夫的文学作品。可以说这是曹先生的学术准备时期。 第二次热潮是1937年至1949年。抗日战争爆发后,急需介绍苏联革命文学以鼓舞国人的抗日斗志。曹先生此前已译出了《铁流》、《第四十一》,这时更成了主力,和戈宝权、茅盾等先生翻译了不少作品,收入其主编的《苏联文艺丛书》和《苏联抗战文艺连丛》。曹译包括有高尔基、肖洛霍夫、费定、爱伦堡、西蒙诺夫等人的作品,数量巨大。身后由女儿曹苏龄汇编出版的《曹靖华译著文集》有11卷,约350万字,其中译作占了8卷。他用译笔系统而多方面地介绍了反映“新的人物、新的世界”(毛泽东语)的苏联文学,意义重大。在社会进步层面上,传播了革命思想,对于正在从事变革的中国人来说,无异于“给起义了的奴隶们偷运军火”(鲁迅语),人们盛赞《铁流》一类苏联革命文艺已“成了激励人民、打击敌人的武器”(革命前辈林伯渠语)。在文学发展史层面上,许多现代文学作家,像丁玲、魏巍、刘白羽等都曾谈到苏联文学对自己创作道路的影响。曹先生从此以革命进步文化人闻名,被称为译界的旗帜。 然而,历史有时难免被遗忘。曹公子彭龄少将在父亲的纪念会上就此发出感慨:时隔半个多世纪,如今居然有人说曹译的东西都是“不入流”的。彭龄少将说曹先生并非不知道有普希金、托尔斯泰这些古典文学大师,生前在同老作家姚雪垠闲聊时就回答过姚的问题:“俄国有那么多文学名著,你为什么只翻译苏联文学?”曹先生回答说:当时中国读者更需要的是苏联的革命文学,而且当年鲁迅和瞿秋白正是要他把这项工作“当作庄严的革命的政治任务来完成的”。况且有谁不知道在国民党反动政府的白色恐怖统治下,翻译革命文学是要冒生命危险的。岂可忘记历史,误解曹靖华? 实际上,在这个时期,曹靖华的名望已得到广泛的尊崇,记得燕园有一位前辈文学家在新中国成立前后,先后为其几个孩子分别命名:超鲁、超冰、超华。意欲他们长大之后学习鲁迅、冰心和曹靖华。全国解放后有条件开办俄文系时,就有不少大学争聘曹先生,到处都在呼唤曹靖华。 第三次热潮是50年代至60年代初,引进苏联文学成了“浩荡的洪流”。据统计,1949-1985年我国翻译的俄苏作家超过5000人,其中多数是50、60年代翻译过来的。这个时候正好是曹先生创建北大俄文系的时期。过去的俄文系长期停办,1951年才恢复系级建制,所以这次算是复办,但并不是简单的恢复,而是全新的语言与文学并重,复办后的俄文系全称为“俄罗斯语言文学系”,属全国第一次尝试,其他院校都只称“俄语系”。 当时,与其他院校不同,北大负有培养文学翻译的任务。建系方针既定,第一要条就是筹组一流的师资队伍。凭曹先生识人的眼力和经验,加上作为名翻译家的个人魅力,此事很快奏效。学界一些旧交新友迅即投奔其麾下,形成一支以六大教授为基干的教师队伍,分别在文学史、文学名著选读、翻译、语法和俄语实践课担纲讲授。在此过程中,发生了不少有趣的故事。50年代初刚解放,俄文人才奇缺,尤欠高水平者。李毓珍(翻译家余振)先生很快被发现,即刻奉调从西北入北京。他手执中央人民政府人事部的调令,本应该到中央编译局报到的。不巧的是他已先两天答应了曹老,因此只好去该局说明原委。当时,局长师哲听了不悦,向他:“是中央大,还是北京大学大?”李答:“这不能比,当然是中央大。我不过是已经答应了他们,不便更动。”遂前来北大担任副系主任,成为曹先生的副手。同样,诗人兼翻译家魏荒弩先生也是谢绝了北平铁道管理学院(北方交大前身)的领导职务而来北大的。当年院方命他筹组新系而去延聘曹先生,反被曹说动而转来北大,就任俄罗斯文学教研室主任。此外,还有俄语语言教研室主任田宝齐教授、龚人放教授,大学俄文教研室主任王岷源教授,所有应聘前来的人都具有共同的俄罗斯语言文学“情结”,再加上一批苏联专家和俄语实践课教师,更使师资阵容强壮,俄文系从此走上正规化。 所谓正规化就是明确培养目标,规定学制和课程设置,制定教学大纲和教学计划。从1951年至1953年,这些工作短短几年内就完成了。曹先生的指导思想是全面加强俄语教学,突出文学方向。当时俄文系教学按照三个“基本”安排。一是基本理论,包括文艺学引论和语言学概论等外国文学研究必备的理论;二是基本技能即俄语学习,占用大量课时,而且从入学到毕业四年贯彻始终;三是基础知识,分两条线齐头并进。一条为文学史和文学批评,不但有本系开的俄苏文学史,而且请别系教师来讲中国文学史、西洋文学史,做到中外文学兼备。另一条是文学选读。 文学课程设置的两条线,明白地显示了突出文学方向的指导思想。像《俄苏文学史》就细分为俄罗斯文学史(古典)和苏联文学史(现、当代)两门,《俄苏文学作品选读》也细分为俄罗斯文学作品选读和苏联文学作品选读两门。两条线从二年级到四年级配合并进,用大量的课时坚持三年。此外,属于语言的课程,如翻译课、俄语词汇课和俄语语法课等,也是以俄国文学作品为课文,或者是选自文学作品的例句。经过这样系统讲授、长期多方面的熏陶,学生对文学的兴趣被培养得浓浓的,不但了解系统的俄国文学史知识,就是对古今俄苏重要作家的名字、作品的书名,直至作品中的主人公都能熟记不误,倒背如流。 学生受到如此的基础训练,日后一辈子受用。从学习内容上看,早就把俄罗斯苏联文学史上下贯通了。尤其有曹先生亲自讲授苏联文学史和苏联文学作品选读,从高尔基、十月革命和国内战争文学,以至反法西斯的卫国战争文学,不但有史的系统,而且有他亲身与苏联作家交往的经历和故事,更能传达苏联新文学的面貌,这是国内其他高校所没有的优越条件。至于他选了《七色花》、《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党证》和盖达尔的作品等为俄文文选教材,则是比传统的古典文学读本选材更加开阔,范围更广,跨向了现当代文学、民间文学和儿童文学,也贴近当前现实的语言。这些做法,是国内俄文系之首创。首次开出贯通古今的俄苏文学史,则具有开创意义,使曹先生成为这个学科的开拓者。 从曹先生开始,北大俄文系的俄文作品选读课的教法已自成特色。其讲课过程一般有三遍。第一遍释义,弄通俄文词义及分析语法关系。第二遍逐句至通篇翻译,准确到让学生可以中俄文对照着读,避免想当然的意译。第三遍宣读自身有文采的“雅译”。因为老一代教授他们本身就是作家、诗人,译文自然能达雅。魏荒弩先生的译本《伊戈尔远征记》未出书时学生早已领读过了。它让学生们信服,原来译诗可以达到如此优美的程度。 待到80年代中苏关系恢复正常化,人们仿佛为补足中断来往20年的缺失而特别奋力工作,即刻出现介绍俄苏文学的第四次热潮。这次的特点是翻译与研究并重。这时恰好是北大俄苏文学学科建设走向完善的时期。其表现之一是课程设置基本完备,从文学史到小说史、诗歌史、戏剧史,甚至艺术史和民间文学史,从大作家的专题课(古典作家普希金、托尔斯泰到当代作家肖洛霍夫等近10人,每人设一门课)到当代文学概观,课程设置完备,授课教师齐全,相关著作已成系列。在这一时期,曹先生的学生辈起着较大的作用,大部分课程都是他的学生开设的。俄文系学生招生也从本科到硕士、博士形成系统。特别重要的是,教育部提名曹先生主编的高校俄语专业通用教科书《俄苏文学史》三卷本也在此时出版,这是曹先生率老中青几代学者(熔铸了九所著名高校几十位同仁的劳绩)在我国首次实现了由中国人撰写,贯穿古今的俄国文学通史,已成为这门高校教学学科最终确立的标志。我想,一门学科成立应备的条件:有学者群体,出学术成果,以高校为基地(才能培养代代后人,薪火相传),至80年代曹先生卸下系主任时,这三方面条件都已具备。可以说他已实现了创建学科的宿愿。 概览我国引进俄罗斯苏联文学的四次热潮,恰好是曹靖华先生创建俄罗斯苏联文学学科从准备、实践、创立再到完备的时期。 原载:《中华读书报》2007-11-21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