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堪称国际文化的非洲年。第二屆布克国际文学奖授予号称非洲文学之父的尼日利亚老作家奇努阿·阿契贝足显非洲的荣耀。本文评介阿契贝代表作品、已被列为非洲文学经典的长篇小说《瓦解》,而此作又象征了非洲文学的“重生”。这是否证明,瓦解重生,盛衰兴替,沧海桑田,其实本是人间正道。 2007年春季,瑞典教育部公布了该部与瑞典文化委员会最新审定的瑞典高中生应读之五十部世界文学经典作品,号称非洲文学之父的尼日利亚老作家奇努阿·阿契贝(ChinuaAchebe,生于1934)的长篇小说《瓦解》也名列其中,和莎士比亚、歌德、易卜生、陀思妥也夫斯基、托尔斯泰、卡夫卡等等许多世界名家并驾齐驱,地位的确可观。为应编辑之约而作书评,也为补非洲文学之课,借暑假之空,我也像瑞典高中生一样从图书馆借来原版《瓦解》细细捧读,确实获益匪浅,多有感触。 《瓦解》为台湾译名,大陆则翻译为《崩溃》,都比较贴切,而香港版译名《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窃以为不很切题,未表达出作家用此书名的良苦用心。此书名其实出自爱尔兰诗人叶芝名作《二度来生》(The SecondComing),所以扉页上专门引用叶芝此诗四行。这些诗行对于破解此书意义当有启示,不妨照录于此。不过,笔者搜览现有翻译,都觉不尽如人意,沒有再现叶芝诗歌古风之美与音步音韵,所以笔者不揣冒昧试译如下: 小说扉页引用原诗: Turning and turning in the widening gyre The falcon cannot hear the falconer; Things fall apart; the centre cannot hold; Mere anarchy is loosen upon the world. 笔者试译: 转而复转,螺旋变宽, 猎手呼喊,猎鹰不闻; 万物瓦解,中心难存; 泛滥世界,仅馀混沌。 叶芝(W.B. Yeats,1865—1939,1923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生于欧洲文明向现代转型的时代,亲历工业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战及十月革命等等巨变.他的《二度来生》即写于二战尾声之中(1919)。在诗中,诗人暗示传统而优雅的西方古典文明已经崩溃瓦解,中心不存,仿佛是一首令人感叹的挽歌。而阿契贝借用此诗,也正是为传统而古老的非洲文明的崩溃瓦解唱出一首挽歌。这一层意义,当“万物瓦解”这一句在小说中再次出现时(第三部第二十章最为凸显),因此也不妨抄录如下(此处引用香港版译本): …… “白人了解我们有关土地的习俗吗?” “他们甚至不会讲我们的语言,怎么会了解?但是他们说我们的习俗不好,那些接受他们的宗教的我们自己的兄弟,也说我们的习俗不好。我们自己的兄弟都反叛我们了,我们又如何能夠抗爭?白人很聪明。他们安靜而平和地带来宗教。我们对于他们的愚蠢行为感到很有趣,就允许他们待下来。现在,他们已经赢得了我们的兄弟,我们的部族不再同心同德。他们已经切断了那种把我们聚集一起的东西,我们已经分裂(即叶芝诗句‘瓦解’—笔者注)了。” …… 白人来了,异教来了,凝聚黑人的传统习俗瓦解了,那些努力维系传统习俗的黑人失败了,《瓦解》就是描写主角奧康渥的失败命运。奧康渥是杰出的智勇双全的黑人,小说头一段就写他“名震部落九村,甚至远播四乡”,因为他击败了连续七年称霸本地区的摔跤手黑貓。奧康渥出身贫苦,父亲是个只善于吹笛卻不善于治家的懒汉,家徒四壁,而奧康渥依靠自己的勤奋与心计,靠自己的武功与威信,数遇災变而能转危为安,置起一份令人羨慕的家业,在一个尚武而称霸四乡的部落中备受尊敬。在传统习俗的层次上他实在是个成功者,是一个英雄,如果生活在另一个年代,他能实现他成为部落首领的理想,甚至成为更广大的黑人地区的领袖。然而,奧康渥生不逢时:在对抗白人带来的异教文明的斗爭中彻底失败了,连儿子都背叛了他,进入了白人开设的教会学校,部落同胞很多皈依异教,也再沒有尚武之勇气与他一起抵抗。他的生活只能充满恐惧、忧虑与愤怒,最后自杀身亡。这是一出命运悲剧,因此《瓦解》成为“经常与伟大的古希腊悲剧比较的大师之作”(此书美国版封底评语)。 以土地观念凝聚族群的传统习俗在西方现代文明冲击下“瓦解”的故事,似无新意确是一种典型的历史旧事,奧康渥对异己文化的抗拒与恐惧心理,也有普遍意义。从这个角度看,奧康渥生不逢时的悲剧故事,不仅是一个尼日利亚故事,不仅是一个非洲故事,在亚洲、拉丁美洲和大洋洲的传统部落里也都可以照搬,是很多旧殖民地都有的故事,也反映了作者的一种更宏观的普世性的历史视角。这大概正是小说能在全世界都赢得读者的一个原因。在一篇2000年接受《大西洋月刊》记者的采访中,阿契贝还特别提到他曾收到韩国读者来信,才知道韩国也有与“瓦解”故事类似的体验。当然,《瓦解》的成功也还要归功于小说本身语言出色,简洁而透明,极少堆砌形容词汇,有海明威文学语言的“冰山”风格,足可成为学生学习的经典。(顺便说起,英语非母语的作家用英语写作,也许适用这种能弄巧藏拙扬长避短的简洁风格,另一成功范例是华人作家哈金,其作品也获得美国海明威奖)。 《瓦解》被公认为当代第一部非洲作家自己成功描写非洲的文学作品,影响巨大,已是全非洲学校的教科书,现在还成了瑞典等欧美国家的学生读物,在全世界都有众多读者,仅英文原著1959年出版以来已不断再版加印销售三百多万冊,还不论有五十多种语言的译本。此作还鼓动了一批非洲作家开始创作自己描述非洲的作品,仅在尼日利亚,就又出现多位获得国际奖项的优秀作家,例如比阿契贝小四岁于1934年出生的索因卡(WoleSoyinka),后来还夺得诺贝尔文学奖(1986)。阿契贝还是英语“非洲作家系列”的创建编辑,把一批非洲作家介绍给世界,因此他被奉为当代非洲文学之父确实当之无愧。 在阿契贝之前,西方也多有描述非洲的作品,例如康拉德的《黑暗之心》、乔伊斯•卡里的《约翰逊先生》,海明威也写过《乞里马札罗山上的雪》,非洲实际上还贡献出过像加缪这样优秀的作(AlbertCamus,1913—1960,生于阿尔及利亚,195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但是这些仍属欧美白人文学而不算非洲文学,有些作品还被赛伊德(EdwardSaid)作为西方歪曲描写东方的“东方主义”文学典型批判。阿契贝对“东方主义”姿态描写非洲的文学也非常反感,他有一篇演讲论文就是批评康拉德《黑暗之心》在描写非洲中表现的种族主义(AnImage of Africa: Racism in Conrad's “Heart of Darkness”,1975),此文随后成为后殖民主义文学批评的主要文献。他还认为,有一些作家虽然不是白人,但其写作也基本纳入了白人的“东方主义”叙事架构,例如著有《大河湾》的奈保尔(V.S.Naipaul,2001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阿契贝甚至攻击奈保尔是“把自己卖给西方的出色作家……” 在笔者看来,阿契贝这种既强调本土文化而抵制西方殖民文化,然而又明显受西方文化精华之影响而具备普世历史视角的态度,以及他对西方文明这种“既爱又恨”(Ambivalence)的心态,在当代非西方作家中是非常典型的。阿契贝本人,正像《瓦解》中主角奧康渥的不肖之子一样,是进入西方教会学校接受西方教育的一代,因此才有英国文学方面的深厚修养,才知道引用叶芝,后来他还长期居住欧美,曾任英国广播公司编辑,曾任教欧美名牌大学,接受了西方赠送的多种荣誉。其实,《瓦解》本身就是一个典型例证,说明他的文化资源已经不仅仅是本土文化,而也明显受西方文化精华之影响。虽然小说之后还附有一个书中出现的当地方言词汇表,但小说基本表达已经是地道海明威式英语。他以第三人称叙述切入,一方面是一个合适的叙述角度,无需从主角的自我心理来表述,另一方面也是把自己放到了一个第三者的超越地位来反观非洲文明的“瓦解”过程,才能唱出一首挽歌。在这层意义上,恕笔者斗胆,以为阿契贝本人恐怕也是个“把自己卖给西方的出色作家……”。 最具深意的自然还是《瓦解》书名本身和叶芝的历史观念存在的一种內在联系。如果我们以为文明之“瓦解”就等于一去不复返,就等于彻底死亡,如果我们以为叶芝诗歌或阿契贝小说仅仅是对崩溃的传统文明唱出的哀怨挽歌,那么我们的理解就会进入误区,就会局限在西方文化主流的线性时间观念和历史发展具有终极理想框架中,局限在所谓进化理论和发展观念中,局限在政治家的现代化计划中,而不懂得《二度来生》的实在意义,不懂得《瓦解》复苏非洲文化的意义。《二度来生》诗作,其实是叶芝用宗教性的象征主义手法表达自己的“螺旋”(gyre)历史观,可参看叶芝著作《观点》(AVision),本文限于篇幅不作详细介绍。简言之,叶芝的历史发展模式是由两个锥形螺旋相套而组成的,一个螺旋的结束其实就紧接另一螺旋的开始,所以才有“二度来生”。这有点像中国文化中的阴阳图符旋转中相生相成,也和西方用的沙漏计时器模式相似,不过更具备螺旋性:在一个锥形螺旋內的沙子流完时,只要倒置沙子就开始流回,就开始另一个时间。因此,在这种模式中,任何文明的崩溃,也等于标志新文明的开始。所以,任何文明都会“瓦解”,也因此得以“二度来生”。 从这个角度看,与其说《瓦解》哀叹传统非洲文明的崩溃,不如说小说的诞生也催生非洲文明的“二度来生”。阿契贝认为“文学”对殖民地人民具有“自我界定”(self-definition)和“文化复位”(cultural recuperation)的作用,他相信民族文学叙事──“自己说自己的故事”(telling one's own story)──是复苏民族意识最重要的手段。在另一部长篇小说《荒原蚁丘》(Anthills of the Savannah,1987)中,阿契贝说道:“只有故事,能夠超越战爭与战士,只有故事能使战鼓之声和勇士的功绩永垂不朽。故事能将我们的子孙从粗鲁得像个瞎眼乞丐,引导成像是仙人掌篱巴上的尖刺。故事是我们的卫士,沒有它我们将有如瞎子。瞎子能充当自己的保卫者吗?不,只有故事才能管理我们,指导我们。”(台湾版译文)事实如此,因为阿契贝讲述鲜明的“非洲性”故事,它宣告了新非洲文学的诞生,它也给非洲人的文化认同(Cultural Identity)提供了依据,鼓舞非洲人的士气。南非黑人领袖曼德拉就说,他在监狱度过漫长岁月时,“有《瓦解》做伴,白人监狱的高墙瓦解了。” 歌颂“太平盛世”是御用文人的事情,追求“进步”、现代化是政治家的事情,而从诗人与文学家的角度看,人类历史永远不过是一首《红楼梦》的“好了歌”。不论多么辉煌的文明,多么太平的盛世,都会有崩溃瓦解之时,而瓦解重生,盛衰兴替,沧海桑田,其实本是人间正道。因此,真正的文学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歌颂“太平盛世”,而只唱出“二度来生”的挽歌! 非洲依然是世界最贫穷的大陆,非洲之角依然是战火纷纷哀鸿遍野。但从文化角度来看,2007年堪称国际文化的非洲年,很多项重要国际文化活动都在这里首次举行,精彩纷呈,使得日具活力的非洲文化成为世界聚焦之点。二月中有埃及亚历山大港举行的国际儿童文学出版会议。六月初,笔者曾从北半球之北的斯德哥尔摩,飞越欧非两个大陆,到南非开普敦参加世界报业大会,这是第60屆年会,但在非洲举行卻是首次,有一千六百多国际大报记者与编辑出席,人数上也盛況空前。世界作家组织国际笔会也把2007定为非洲年,七月初,国际笔会第73屆年会也在西非塞內加尔达喀尔拉开帷幕,同时还举办非洲文学节。九月,世界图书馆联合会也首度在南非比勒陀利亚举行年会……如此热闹的背景之中,六月十三日第二屆布克国际文学奖公布结果,努阿•阿契贝击败群雄摘取桂冠,是给非洲年锦上添花,多了一道虹霓。非洲文学确实已经重生了! 原载:《西湖》2007年第1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