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气势磅礴的小说的第一页上展开的是一个南方种植园主的早晨:早晨五点钟,砸门声,喊叫声,受惊吓的丈夫和妻子,马车,火把,打包准备托运的瓷器、银器。这个弥漫着惊惶气息的小说开头,把准备逃难的农场主约翰·詹姆逊一家推到了我们面前,同时,我们——读者——还被告知:“他们就要来了。他们正在行军。” 随后,晴朗的天空下,黑人奴隶们听到了北方军队进军的声音。这是真正的战争的声音。当令人期盼、恐惧或两者兼而有之的战争真的到来的时候,E.L.多克托罗赋予了它一种怪异的云雾的声音。开始还是若有若无,只有空气的柔和搅动,像是耳中低语或是风拂过林地的沙沙声。接着,他们看到天空的颜色发生了变化,“一股向上喷涌的棕色云雾从大地上升起,好像这个世界正在颠倒过来”——那是谢尔曼的大军正在火烧佐治亚。当这烟雾横过天空向南移动时,它裹挟着的令人恐惧的声音也传来了。E.L.多克托罗这一定下整个小说基调的叙述方式,无法不让人想起什克洛无斯基所说的那种“奇异化”的效果: 这云雾的声音到达他们这里时,那声音与他们这辈子听到的任何声音都截然不同。那并不是天空所制造的可怕声音,比如雷鸣电闪或者呼号的狂风,而是通过他们的双脚感觉到的什么东西,一种共振,好像大地正在发出嗡嗡声。然后,挟着一股风,这声音一阵阵的变成了一种有节奏的脚步声……但是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们不知不觉地向大道走去,但是依然什么也没看见。那谐和的扰攘声无处不在,充满了天空,就像那红色的烟尘从他们上空像箭一样飞过,奔向了南方,只留下黯淡的天空,这是联邦军的一次浩浩荡荡的大进军,但是那滚滚向前的,更多的不是它的实体,而是一支大军的魂魄精神。 这低沉而雄浑的声音,正是那只战争巨兽发出的巨大的喘息——“他们有六万人,挥舞着一把三十英里宽的毁灭性的大镰刀,横扫过一片曾经物产丰富的土地”——它迈着笨重的、摧枯拉朽的步子,拉动着小说向前飞奔。本书国内版策划人彭伦先生在一篇出版后记中谈到1864年美国南北战争末年“浩荡、残酷、气势如虹”的谢尔曼大进军路线图,正是这个小说主要的场景地:从亚特兰大到佐治亚州,从海港城市萨凡纳经南卡罗来纳首府哥伦比亚,最后结束于北卡罗来纳。 在小说的第二部《南卡罗莱纳》——小说的147页上——出现了摄影师卡尔普这个短暂出现的过渡性人物作为战争的一个见证者他出现时正在为这场可怕的冲突作一个图像的记录。他要求南方军白人士兵阿里搂着他死去的同伴摆好姿势。“我为未来的一代代人描述谢尔曼将军的这场伟大进军”。摄影师的身上隐约出现了小说家E.L.多克托罗的影子,小说家要为我们记录了一幅幅什么样的图像呢?在十年前写下的关于《拉格泰姆时代》的一个评论中,我曾说E.L.多克托罗是一个“巨幅风尘画的作者”。到了《大进军》,他的笔墨挥洒得更加恣肆汪洋。他依然保持着对大冲突大场面这些室外场景描写的嗜好,但时不时的会停下脚步,低徊再三,似乎要努力辨清那些穿梭在火光与烟尘中的人物脸上瞬时的表情,他们的痛苦与欣悦,他要让人性与爱欲从战火纷飞中呈现。 小说中有一个晚上,谢尔曼将军视察阵地,月亮升了起来,在阵亡者的身上撒下冷冷的清辉,另外一些士兵他们睡着了。谢尔曼想:“在这些睡着的人做梦的时候,那些死者是否也梦见什么?”他接着自问,如果死并不重要,那么生又有什么重要?“正是由于害怕我自己的死,无论它是什么样的,所以我要在我正在进行的这场杀人战争中夺取永生”。类似种种小说人物对生死的思索,见出的全然是E.L.多克托罗的悲悯情怀。 战争就像一条洪流,裹挟着所有人。它强大的意志使得生死如同草木,每个人都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那些人出场,又迅速地死去。于是我们看到军需官克拉克中尉和他的十二个士兵被俘后处决,他躺在监狱外的田野上,手里还紧紧抓着仓促写好的一封信。看到了白人士兵威尔的死:他被打中了,但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他被打中了,直到他注意到自己袖子上那个洞。他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但是一阵“恶心”从他的身体里升起,“紧接着他自己鲜红的血伴着什么东西喷涌而出,他觉得那好像是一种悲伤”。——“恶心”与“悲伤”,好像死亡就是一个日常性的病症。摄影师卡尔普是在挖一个埋葬死去的士兵的土坑的时候倒下的:“他紧抓住自己的胸口,围绕着他的那把铲子旋转起来,好像他要使自己舒服地适应这个他正在挖的坟坑”,他的最后一个姿势是一个手指指着天空,好像他要拍一张天空的照片似的。另一个南方军的白人士兵阿里是在行刺谢尔曼失败后处死的,他死前唯一的要求是挖掘自己的坟墓。还有行军中在沼泽地上倒下的一个无名士兵,E.L.多克托罗这样写他:“在这黎明时分的昏暗光线下,那个死人留下的惟一迹像是那发红的流水,和水面上一块油花”。谢尔曼的随从副官莫里森之死就像是一个高烧病人的幻觉:他发着烧,打着盹,满耳朵都是某种刺耳的声音——就像锯木厂般可怕的嗡嗡声——那是他自己的呼吸。幻觉世中,营地里的各种声音和景像变成了他父母的声音和他儿时住过的房间。他像一个梦游中的人一样策马跑动,举着军刀乱舞。然后他感到自己在倒下去,他睁开眼睛,他被他的马蹄踢踏空气的样子吓呆了。然后马头充满了他的视野,它骨碌直转的双眼中充满了恐怖,从它那张开的嘴巴里发出一声惊叫。“他感到自己的一条腿发出喀嚓地声,他正在痛苦地喘息着,这时他的背梁骨在那尖叫的战马重压下折断了,他被砸得停止了呼吸。”战争巨兽驱赶下生如蚁蝼,那么多生命的消失就像被大车碾过的虫子一样,E.L.多克托罗对生命消失的描述里,充满着悲悼和怜悯,而这正是这个有着强大叙事力量的小说最打动人心的地方。 在战地医院里,白皮肤的黑人女孩珀尔——约翰·詹姆逊的私生女——目睹了她父亲的死(长久以来,她在她父亲的种植园中屈辱地生长着,战争使她走出了这个家),她对死去的父亲的一番独白正是解放了的南方奴隶对这场战争的复杂情绪的一个象征性描述: 我从来不记得你躺在床上,爸爸。你总是精神抖擞地骑着马到处穷追那些田里干活的长工,到处喊着,跺着脚,我能够听见你的脚步声穿过家里的房子。你不愿意张开眼睛吗,爸爸?我是珀尔,你自己生的孩子在这儿呢。除了我妈妈以外没有人给我施洗礼命名。因为我的白皮肤她叫我珀尔。这是你的皮肤,詹姆逊老爷,我的爸爸。你的光洁的白皮肤。出了什么事儿使你躺在这儿?我从来没有看见你这么安静。我希望你会醒过来,这样我就能告诉你我自由了。 但总是有坚韧的生命的气息、那些“恐怖与喜剧”(约翰·厄普代克语)交织的时刻,要从到处是火与血的地表下顽强地探出头来。解放了的奴隶少女珀尔在战争中迎来了她人生的初潮,也是她,最早在隆冬的战场上闻到了春天的气息。这是法官的女儿埃米莉战火中的爱欲,在南卡罗莱纳下着暴雨的平原上,她爱上了军医雷德·萨特里厄斯。她知道现实中有一种爱的肉体力学,“当他发出那带喉音的哽住的呻吟时,她把他紧紧抱住,感觉到他颤抖着进入她和身体。她抱住他,不是出于激情而是出于对他的关切。他竟会这样痛苦,虽然这当然并不是痛苦,而是欲望”。 战争同样没有浇灭白人士兵威尔对女性的想象,没有浇灭骁勇而又粗野的骑兵军长基尔帕特里克的情欲之火。随着战线的推进,骑兵军长的情欲也一天比一天炽盛起来。和他同行的南方小美人玛丽·布泽和她的母亲,一个身上有一种有待看穿的神秘天性,一个的诱人之处在于一个美妙可爱的女人所提供的全部挑战。在他魂不守舍的眼里看来,这两个和他一起行军的尤物坐在一辆豪华的维多利亚式厢式马车上,就像是去进行一次郊外野餐。“她们的衣裙从她们身体摊开去,填满了那辆轻便马车,就好像一片巨大的挂着彩虹的云彩”。他就像谋划一场战斗一样想像着晚上的征服,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他还是一个男孩时,在新泽西的有着灿烂阳光的海滩上,第一次看到女人身体的情形:那时她们洗完海水浴刚刚从水中出来,她们的裙子紧贴在肌肤上。他迷恋小美人玛丽·布泽,为她可以抛下一切,甚至幻想着到一个无人小岛每天摇动椰子树做他们的晚餐,却遭到了无情的抛弃…… 就像所有的光束穿过一面凹凸镜。先是收缩的,后来又扩展开去,光束里活动着挨挨挤挤的人影。我曾这样描述阅读E.L.多克托罗的小说的最初感受。从那时的《拉格泰姆时代》开始,我一次次领受着E.L.多克托罗带给我的隐秘的喜悦。当大进军推进到北卡罗莱纳,我知道,一段激动人心的旅行又将结束了。那时,林肯总统已死于暗杀,战争也已接近尾声,最后我们看到,谢尔曼和约翰斯顿——南军和北军的两个将领带着一种对对手的尊敬和同情坐在了一起进行谈判。长达四年的血腥的战争降级为了一场言语之争,“堡垒和突击,嗒嗒的鼓声和军号声,行军、伏击、烈火的燃烧和激战,被转变成一些名词和动词”,但还有什么东西保持着原样吗?没有了,无论是曾经大行军的这支军队,还是它脚下冒烟的土地,无论活人,还是死者。留下的只是这块土地、这个国家被重新赋予的意义。在小说的最后一节,E.L.多克托罗让一片黑松林进入到了我们眼里,那里曾经经历过战争,而现在——“一只靴子躺在松针中间,还有一件褪色军装的碎片,在一根倒土的原木后面,有一小堆子弹壳。”——那已经是一个历史的陈迹,就像一幅画,迅速拉开了与行进中的生活的距离。 (《大进军》〔美〕E.L.多克托罗著,邹海仑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9月版,32.00元) 原载:《博览群书》2007-11-7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