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嬗变中的文化身份 小说《无形人》(又译《看不见的人》)出版于1952年,作者是当代著名的美国黑人作 家拉尔夫•沃尔多•艾里森(1914-1994)。小说出版后仅一年就获得了鲁斯渥姆(RUS SWUR M)奖以及翌年的“全国图书奖”。在《图书周刊》1965年进行的一项问卷调查中,该书被 推选为1945年以来美国最出色的一部小说。 该小说问世以来已获得广泛好评。一直以来,评论家们从各种角度对《无形人》进行评论, 主要观点大致有以下几种:(1)艾里森对多种文学传统的娴熟运用:在文学创作中对各式各样的黑人生活经验及欧美文学传统的兼容并收;(2)艾里森在小说中运用了自然主 义、现实主义以及超现实主义的手法,体现了相应的主题思想;(3)小说应用了多种修辞手 法,特别用了意象和象征作为体现小说核心思想的手段;(4)艾里森在小说中引用了黑人传 统文化以及民间故事,特别是爵士乐对小说产生了较大影响; (5)《无形人》描写了美国黑 人所经历的痛苦生活和种种不公平,是一部深刻反映黑人文化身份的小说。〔1〕笔 者认为,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正是主人公“无形人”对其黑人文化身份的积极探 寻和建构。 美国是一个多元文化共存的社会,在这样“一个新兴的、发展的、不断变化的社会中”, 〔2〕定义自我,寻找自我是一个长期而具有普遍意义的命题。其次,美国 历史较短 ,是一个由移民组成的国家。再者,两次世界大战的卷入带来了美国社会的巨大变迁。基于 这样的历史背景,美国文学中写得比较多的主题就是寻找自我——探索人的本质,人的价值 ,人和世界的关系以及人在社会中所扮演的角色。小说《无形人》正是描写了一个年轻黑人 不断探寻文化身份的历程。然而,鉴于黑人独有的历史经历以及美国的社会现实,主人公的 探寻之路上充满了各种阻碍。白人种族主义的猖獗,黑人思想家们既冲突又有同一性的观点 ,以及黑人文化传统的传承等因素总是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思想和行为。 “无形人”对 黑人文化身份的探寻和建构已成为该小说的重要主题。 二、“文化身份探寻和建构”的历史、心理历程 “无形人”探寻文化身份的每一阶段都和美国黑人解放以来的每一社会历史时期相映 照。他在黑人学校学习正是“重建时期”的写照。南方在内战中失败后,黑人进入到一个新 时期,他们开始进行社会和个人的重建,努力扩大受教育的机会。黑人渴望得到各种受教育 的机会。“无形人”从当地的教育部门得到奖学金和一个公文包,有幸得到受教育的机会, 这也许是作者的一种合理的预测,与两年后(1954年)最高法院就布朗诉教育局案(BROWN V. BOARD OF EDUCATION)做出的决定,即种族隔离是违反宪法的可以说是不谋而合。文学作品 中的“无形人”对受教育权的追求在后来的实际历史发展中得到了法律的保护,他的经历其 实同样代表了黑人解放道路上的一次成功。“无形人”带着校董诺顿先生到“金日酒家”( 一家黑人酒馆)时遇到了一个希望幻灭的二战老兵。老兵所持有的道德观在某种程度上代表 了战时美国士兵的“友爱”精神。“无形人”的经历代表了“美国黑人从农业化的南方迁徙 到工业化的北方城市”〔3〕(P101)的历程,突出反映了一战后的经济萧条和在南方 持续的种 族歧视。“无形人”离开南方到北方去寻找发展机会,满怀寻求平等和自由的希望,这些经 历也正是构建他新的文化身份的重要因素。他在“兄弟会”的经历反射了经济大萧条时期的 情况:一些组织纷纷成立,从事社会激进活动,试图进行社会变革,挽救世界危机。而对“ 兄弟会”的失望无疑又与大萧条后全国的政治局势紧密相连:一些组织只是利用受压迫阶层 来满足自己的权欲,其活动范围渐渐离开了哈莱姆地区,导致原来的成员对组织失去了信任 而脱离组织。他在哈莱姆区卷入的一场混战也影射着1943年哈莱姆的暴乱。他一路寻求,结 果只是被迫在不停地“奔跑”,这正是美国黑人曾经经历过的历史轨迹。 “无形人”的经历代表着美国黑人的社会历史经历。黑人曾经深受奴隶制的压迫,他 们生活在白人主宰的社会生活中,也经历着社会不断的变迁。在此过程中,他们长期建立起 来的文化价值观不时地遭到来自于所谓更“高等”的欧美文化的侵蚀和破坏。对于黑人来说 ,是继续沿袭其传统文化还是重新建立新的价值体系已经成为一项长期的使命。黑人独有的 经历使他们坚持不懈地在文化身份探寻的道路上前行。 在一系列毁灭人性、令人希望破灭的经历中,“无形人”的心理状态不断发生着变化 。艾里森写道,“小说成为我努力回答这些问题的媒介:我是谁?我是干什么的?我怎么会 是这个样子?”〔4〕(P278)最后,他的主人公回答说过去的一切往事就是他:“ 我明白这不仅仅是一桩桩彼此隔离的往事。这些往事就是我;没有这些往事就没有我。我就 是我的经历,我的经历就是我。”〔5〕(P508)艾里森笔下的这些人物都在对过去经历的思索中形成了 对自己身份的意识。艾里森一直在探究“在社会中没有稳定、为人认可的地位”〔6〕( P302)的黑人的真实心理。“ 无形人”的心理历程实际上就是他通过不断努力和思考去探寻文化身份的历程。他去认识真 实的世界,去了解自我和社会,最终意识到了自己真实的文化身份。与其时空的历程相对照 ,这就是一种思想上、心理上的求索。 三、“无形人”的文化身份 从字面上 理解,“无形人”似乎成了没有身份的人。而事实上,小说的主人公之所以无形,是因为人 们对他 “视而不见”,〔5〕(P1)甚至连他自己一开始也和其他人一样,看不到 他的黑人 性,更不要说其作为人的尊严。其他人对他已经形成思维定势,看不到他真正的样子。他一 生扮演了几种不同的、别人“强加”给他的角色:在白人面前卑躬屈膝的黑人,大学校园里 勤奋学习、卖力干活的温顺学生或是被“兄弟会”利用的黑人发言人。当然,这些角色中没 有一个能充分地代表他个体的真正的身份。他通过在地下的自省,感悟到他的“无形”有着 更深层次的意义。但他所扮演的种种角色又何尝不是真实存在的,这些角色构成了人为强加 在他身上的“自我”,从而导致他迷失了本真的自我。与此同时,这些真实存在的社会现实 必将留下印记,成为影响他身份建构的文化差异因素。 “无形人”在掉入地下之前遇到的一个超现实的人物莱因哈特(Rinehart),这一人 物对他进行文化身份认定有着极大的启示。当他在 搜寻黑眼镜,他要成为“莱因哈特”时,他“看到破碎的眼镜落在地上”,〔7〕(P580 )这似乎暗示了他目睹到的莱因哈特本人也毁灭了。“无形人”最终拒绝成为其他任何组 织要求或希望他应成为的样子,同时也拒绝接受莱因哈特那种极端的自由,因为这样的自由 代表彻底地丧失自我。他要找出真实、现实、更稳定的文化身份。他并不把自己看成是一个 有着多种不同、甚至是相反的、但毫无联系的身份特征的简单复合体,他将结束自己的幻想 ,积极地找到在各种冲突矛盾之下的身份模式。他掉到地下后开始思索,写下自己在过去经 历的一切,写下真实的一切:“在你回顾一生时,除非爱和恨在你的看法中比重相当,否则 你就会失去太多,而且你的一生的意义也将化为乌有。因此我把我的一生分开来看。” 〔7〕(P580)“分开”暗 含着“多样”,所以“无形人”将会认同其文化的多样性,将其过去的经历联系起来,看作 自己一个完整身份的不同组成部分,并积极地重新构建自己的文化身份。首先,他由于处于 黑暗中而不得不烧掉公文包中所有的文件以便寻找出路。但实际上,这些文件代表着各种控 制他的人曾经给他设下的圈套和对他的背叛。他实际上烧掉的是他的过去,烧掉曾经限制他 的“虚假”的身份。随着他的反思,读者也会思索他是否会成功地走出地下并继续努力地去 探寻、建构自己的文化身份。因为艾里森本人说过“无形人”只不过是在蛰伏,而“蛰伏是 为公开活动做秘密准备”,〔7〕(P13)有理由相信他会成功。通过反思,他会理解 他曾经满怀渴望的盲目逃避,他充满迷惘的经历以及由此产生的困惑心绪都已经成为他难以 把握这个似乎混乱的世界的原因。最终,他相信“美国是由许多根线织成的”,而且“我们 的命运是‘一’与‘多’的统一”,〔7〕(P577)他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不断的失败。其中最最重要的是“无形人”所具有的“思想的力量” 。在地下的反思使他发现自己无法改变和规范现有的世界,但他至少可以自由地思索和诠释 他对世界的看法。他也许还不能在行动上确认和定义自己,但至少他可以在内心世界中确认 自己真实的身份特征。他将学会不再生活于盲目的幼稚中,不再天真地依靠别人来赢取赞誉 。他将依靠自己对人性的洞察,为自己设计一个成熟的方案,就像他在地洞里偷用电力公司 的电力点亮电灯一样,暗示着他有了自我意识和认识,不再为种族区别或是其他人的意识形 态所迷惑,在一定程度上主宰自己的命运。通过这些电灯,他才有了“形”,有了生命。通 过重新梳理记忆,反思自己的种种经历,他决定走出地面,开始创造自己新的生活,也就是 面对多元文化的美国社会,在不断变化的经历中正确认识自己复杂的文化身份,积极地构建 自己的文化身份。 同时,作为黑人,认同于与其有着相似经历的黑人群体的文化属性在其文化身份的建 构中也是不可或缺的。个人对其祖先和共同历史的一种归属感也是霍尔所定义的文化身份的 一个重要参数。正如书中所示,“无形人”即使在迷惘中也会对整个黑人群体所共有的各种 文化形式有所心系,比如他会想到黑人歌曲、舞蹈和传说等等艺术形式,还有黑人爱吃的甘 薯,这一切都是实际存在的,形成了他相对稳定的文化所属感。 基于这种相对稳定的所属感,由于受到“其他许多差异点”的影响,“无形人”的文 化身份就处于不断的动态变化的过程中。随着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他经历着身份的不断变 化,从“边缘文化身份”,即真我被掩蔽,经由“混合文化身份”,即复杂的文化身份,再 到“新建构的文化身份”,即积极、复杂、但还会发生变化的文化身份。 结语 在全球化发展的今天,各国文化,各民族文化,各地区文化无时无刻不在相互交流,相 互撞击,相互融合。于是,我们也在时时问自己“我是谁?”“我”就是过去的“我”亦或 现在的“我”?“我”是变化的“我”吗?“我”和“我”的民族又有什么联系?别人怎么 看“我”,“我”该怎么做到真正的“我”等等。这些既是小说主人公在思考的、而又何尝 不是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所遇到的问题。“无形人”的探寻之路,他在地下的冥思以及他的 种种大悟是黑人群体表露心声、认识世界、努力建构自我身份的过程,无疑也具有更为广阔 的现实意义:生活在社会群体中的个体,也应如“无形人”一般,在认同自己本民族文化的 同时,面对纷繁复杂的外来文化的影响和熏陶,不失“真我”,却也要努力地兼容并收,不 断地积极地建构一个更复杂、却也更有助于个人及社会发展的文化身份,这又何尝不是对社 会责任的积极承担呢?《无形人》的确是研究文化身份的一部较好的文本,给今天置身于“ 地球村”的我们带来颇多的启示。 〔参考文献〕 〔1〕Robert J. Butler ed. , The Critical Response to Ralph Ellison. (Greenwood p ress, 2000). 〔2〕William Barrett, American Mercury, June 1952. This remark is quoted in The Critical Response to Ralph Ellison, ed. Robert J. Butler (Greenwood Press, 2000) . 〔3〕W. T. Andrews, “The Black Migration”, in Cultural Contexts for Ralph Elli son’s Invisible Man, ed., Eric J. Sundquist (Boston, New York: Redford/ST. Mar tin’s, 1995). 〔4〕Ralph Ellison, “Shadow and Act” XVII, in The collected essays of Ralph El lison, ed. John F. Callahan (New York: Modern Library, 1995). 〔5〕“King of the Bingo Game” and “I Did Not Learn Their Names” are two arti cles from Ellison’s collection of essays Flying Home and Other Stories, ed. Joh n F. Callahan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98). 〔6〕Ralph Ellison, Invisible Man.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 rch Press, 2004). 〔7〕Thomas Heise, “Cultural Conversation in the Works of Ralph Ellison”, in R alph Ellison: Bloom’s BioCritiques, ed. Harold Bloom (Philadelphia: Chelsea Hou se Publishers, 2003). 原载:《学术探索》 2007年第6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