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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很多人都相信旅行有利于健康，甚至能够治病。1849年，法国作家居斯塔夫·福楼拜（1821-1880）决定和他的好友马克西姆·杜冈结伴去地中海一带旅行。他母亲担心他的身体不能适应，但他哥哥和医生都主张外出旅行对他神经精神方面的疾病反而有好处。 福楼拜喜欢旅行，可能还算得上是一位旅行家。有研究者还绘制过一幅有关福楼拜旅行的路线图，标出他旅行的时间和地点，并指出福楼拜一生主要的旅行共有五、六次，零星的次数更多。不过对作为作家的福楼拜来说，旅行的最大受益还在于对他创作的帮助：有的他是为了熟悉写作中涉及到的生活和环境，如为了创作描写公元前迦太基雇佣兵叛乱的小说《萨朗波》，福楼拜于1858年4月乘船前往阿尔及利亚的菲利普维尔，参观了君士坦丁，随后又去突尼斯，在迦太基的遗址度过四天。旅行还常常赋予他创作的灵感：在旅行中，因邂逅厄拉莉亚·富科（Eulalie Foucard），以及四天的风流韵事，让他写出小说《十一月》（Noverbre），平时他还习惯写游记，如写出《布列塔尼》（La Bretagne）等作品。最有意思的是1845年的意大利之行，启发福楼拜能够创作出一部名著《圣安东尼的诱惑》。 1845年1月7日凌晨一时，福楼拜写完《情感教育》。3月，他可爱的妹妹卡罗琳结婚，全家陪同他们去南方蜜月旅行，计划是从鲁昂的家里出发，经巴黎、诺根（Nogent）、阿尔勒（Arles）、马赛去往意大利的热那亚（Genoa）。虽然临走前父亲眼睛旧病复发，只好留下，母亲身体也不好，卡罗琳又只想行址止于瓦尔省的省会土伦（Toulon），在土伦到热那亚的途中，福楼拜本人也神经精神病发作，使这次旅行不很理想。但踏上意大利的土地之后，福楼拜的情绪就大不一样了。 热那亚是地中海的海港，意大利西北部的一个历史悠久的城市。热那亚最大的特色是以中世纪、文艺复兴时期和巴洛克式与哥特式的建筑闻名。这里的景观，如圣洛伦佐大教堂（Cattedrale di San Lorenzo）、马泰奥教堂（piazza Matteott）、圣乔治宫（Palazzo di San Giorgio），以及克里斯托夫·哥伦布故居，都是一些最重要的历史遗迹；比安科宫（Palazzo Bianco）和罗索宫（PalazzoRosso）是两家最大的画廊；东方艺术博物馆（Museo d’Arte Orientale）和大教堂收藏有大量中世纪的艺术珍品。热那亚的每一寸地面上都洋溢着历史的氤氲。 热那亚是一个真正美丽的城市，是一座奢侈享受的圣堂。在这里，福楼拜在给他的朋友、哲学家阿尔弗莱德·勒普瓦范（Alfred Le Poittevin）写信说：“你每一步都走在大理石上，每一件东西都是大理石制作的：楼梯、露台、宅院……只要你沿着街道走去，你会看到贵族的那些高高的天花板，全都镀金并绘着彩画。”是如此的华丽，格外激发他的想象，“我一直会想到这些宫殿里的天花板……” 在几个教堂里花去几个小时看过祭坛、雕像和各种服装之后，福楼拜在1845年5月13日来到位于里约福斯卡里（Rio Foscari）大广场上的著名巴尔比宫（Palazzo Balbi）。这座建于1582年至1590年间的伟大建筑，显示了文艺复兴和前巴洛克时期的风格。进入宫中的画廊，置身于提香、鲁本斯等巨匠的作品中，享受艺术的盛宴，让人流连忘返。其中勃鲁盖尔的《圣安东尼的诱惑》给福楼拜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很多年里都一直占据着他的心。 彼得·勃鲁盖尔（Pieter Bruegel,The Elder,约1525-1569）是16世纪最伟大的佛兰德斯画家，由于他对农民生活的熟悉和大量农民题材作品的创作，使他获得“农民勃鲁盖尔”的绰号，他最著名的作品有《农民的婚礼》、《农民和巢鸟》、《雪中猎人》等。不过他也绘过几幅历史题材和深刻揭示人心灵的作品。他的《圣安东尼的诱惑》（The Temptation of Saint Anthony）虽然不是他最著名的作品，由于描绘了基督教隐修院的创始人安东尼抵制魔鬼种种诱惑的故事，仍有相当的影响。 安东尼（Anthony of Egypt,Saint,约251-156）生于下埃及的科马（Coma）一个富有的家庭。他20岁开始禁欲修行；34岁时，他遵从耶稣的教导：“你若愿意作完全人，可去变卖你所有的，分给穷人，就必有财产在天上，你还要来跟从我。”从286年前后到305年，安东尼隐居于尼罗河畔的皮斯皮尔（Pispir）山中，此时，据圣安东尼传记的权威作者，基督教神学家圣亚大纳西（Athanasiusm,Saint,约293-373）说，魔鬼再次向他进攻。此前，魔鬼就一次次以寂寞无聊、怠惰懒散和无数女子的幻影来挑战他，都被他以虔诚的祈祷克服了。魔鬼这次的进攻是以狼、狮、蛇、蝎子等野兽的幻影出现。它们或是向他攻击，或是干扰他的清静。但是圣安东尼都鄙夷地付之一笑：“不管你们有什么法术对我，只有一位能够支配我。”此话一说，他们就随一阵烟消失了。圣亚大纳西接着写道：是上帝帮他战胜了魔鬼。 大约20年后，圣安东尼迁到尼罗河和红海之间的东部旷野某山上，创立起安东尼隐修院。 人类是由动物进化过来的，这就使人永远无法完全摆脱动物性。但人终究是生活在社会上，必然受到社会伦理道德的约束。因此，在每个人的心理，都无可避免地会产生和存在社会人和自然人、人性和兽性之间的冲突，永远不会熄灭。安东尼力胜魔鬼诱惑的传说，正反映了人内心中的这种冲突。所以千百年来，“圣安东尼的诱惑”的故事一直激发着作家艺术家的灵感，被他们用作创作的主题。仅以最著名的来说，在勃鲁盖尔之前，有中世纪晚期的大画家希罗尼姆·博斯（Hieronymus Bosch,1450-1516）、16世纪德国的大艺术家老卢卡斯·克拉纳赫（Lucas Cranach,The Elder,1472-1553）、德国伟大画家马里亚斯·格吕内瓦尔德（Matthias Grunewald,1475-1528）、莱里欧·奥尔西（Lelio Orsi,1511-1587）等大家了；在勃鲁盖尔之后，又有两位16世纪的佛兰德斯大画家彼得·怀斯（Pieter Huys,1519-1584）和马特恩·德沃斯（MarteendeVos,1532-1603），还有法国后印象派大画家保罗·塞尚（Paul Cézanne,1839-1906）、德国表现主义大画家马克斯·恩斯特（Max Ernst,1891-1976）和西班牙超现实主义艺术家萨尔瓦多·达里（Salvator Dali,1904-1989）等大师，都以“圣安东尼的诱惑”的题材来创作。 老勃鲁盖尔的《圣安东尼的诱惑》大约作于1555至1558年间，是一幅58.5×85.7cm大小的油画，连上框架是77.8×104.8×7.6cm。 日夜在沙漠岩洞和茅屋中过着极端简朴生活的安东尼在向会众传递上帝福音的时候，魔鬼的诱惑就来了，要干扰他内心的平静：身旁有直立的怪兽，前面有爬行的蛇蝎，头顶有飞舞的蝙蝠，它们都是魔鬼的化身，西方传统认为魔鬼逃走时会变作蝙蝠飞去。在安东尼身后的人用手指暗示，要他逃离魔鬼，躲到洞里去，安东尼自然不会去，因为他只消说：“不管你们有什么法术对我……”魔鬼就会随一阵烟消失了。 按基督教的说法，“诱惑”主要是骄傲、贪婪、淫欲、嫉妒、贪吃、暴怒、懒惰这“七宗罪”；此外还有懦弱、巫术、变形等。常见的老勃鲁盖尔这幅《圣安东尼的诱惑》里的怪兽、蛇蝎、蝙蝠，作为魔鬼的化身，可以是这些“诱惑”的象征，毕竟没有明白画出女子的幻影。但是福楼拜看过之后，在他的笔记上只写了这么几个字：“躺卧的裸女，爱情的困境。”几天之后，他甚至这样写道：“圣安东尼身边有三个女人，他正设法避开她们的爱抚；她们全都裸体，皮肤乳白，微笑着要用双臂拥抱他……” 不知福楼拜描述的是老勃鲁盖尔还是别的哪位画家的《圣安东尼的诱惑》，还是他自己心目中的圣安东尼的诱惑？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即《圣安东尼的诱惑》可以说最有力地表现了福楼拜心中性爱和伦理的冲突，尤其是他只想到女性的诱惑，因为他自己终生都在性的诱惑面前挣扎。 1836年，福楼拜还只是一个15岁的孩子，一次，当他偶然在海滨见到26岁的女子爱丽莎·史莱辛格（Elisa Foucault Schlesinger,1810-1888）时，一种奇异的心理使他远远地把眼睛紧紧凝神注视她的被海水濡湿的泳装下面的躯体轮廓，他的心“剧烈地跳”。后来，见到爱丽莎在为孩子哺乳，他又困惑了，“我似乎觉得，我若把我的嘴唇置于这乳房上，我的牙齿是会猛烈地咬住它的。” 1840年，他由父亲的一位同事陪伴外出旅游时，在一家旅馆中，见到旅馆老板的女儿、“相貌十分动人”且极富性感的厄拉莉亚·富科，在无形的诱惑中，他跟她进了她的房间，吻了她；晚上还与她度过一个良宵。福楼拜说，这是一场猛烈的、燃烧的爱情，有如落日之时雪原上的美丽的夜晚。 1846年夏，福楼拜与女作家科莱夫人———路易丝·科莱（Louise Colet,1810-1876）认识，几天后，两人就在一家旅馆幽会，随后，路易丝即成为他的情妇。这关系保持了8年，期间由于他对她的感情淡漠，在夫人丈夫去世后希望与他结婚，遭到他的拒绝。 此外，福楼拜和巴黎著名雕塑家雅姆·普拉迪埃的漂亮妻子，“巴黎最性感的女子”路易丝·普拉迪埃（Louise Pradier），也有暧昧关系；认识拿破仑三世的堂妹玛蒂尔德公主（Princess Mathilde）后，福楼拜又爱上了她。但在与这些女性的相处中，福楼拜不时也萌发出戒绝性欲念的想法。所以不难想象，福楼拜是以自己的整个心灵来观赏和体验这“圣安东尼的诱惑”的故事的。福楼拜最新传记的作者，约克大学教授杰弗里·沃尔（Geoffrey Wall）对福楼拜的两个女友，英国海军上尉的女儿亨利埃特·科利尔（Henriette Collier）和路易丝·普拉迪埃做了对比。福楼拜经常去看望亨利埃特和她的姐妹盖特鲁德，大声为她们朗读雨果的《爱尔那尼》和夏多布里昂的《勒内》等伟大的浪漫主义作品。病弱的亨利埃特总是靠在扶手椅上，给他投来最热烈的微笑。“这是他或许有一天希望要跟她结婚的女人。”沃尔写道： “诱惑可以有多种形式。福楼拜接受过路易丝·普拉迪埃的邀请，她戴着一顶草帽，穿一件黑色连衣裙。有不同的女人，也有不同的爱情。福楼拜觉得，他自己就像另一个圣安东尼，为性的幻想所困扰。与路易丝的会见引起他思想矛盾。‘这个通奸的妻子，唯一实有的诗意就在于她的自由，虽然是一场灾难。’路易丝还引发起他原始的想法。” 于是，沃尔总结说： “勃鲁盖尔的《圣安东尼》是福楼拜内心世界的一个强有力的象征性意象。在此（看到画作）后的30年里，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从别的事物中转回到这个意象上。为何有如此的无穷魅力呢？是勃鲁盖尔的《圣安东尼》直捷说出了他前两年里由禁欲的焦虑困扰和激发起来的性妄想。……《圣安东尼》也是对他以往的理性的一次考验。它赋予他一个最佳的机会，去探访古代世界的一个黑暗区域，一个充斥异端邪说、叛逆禁欲、神性幻想模糊不清的遥远地段。” 作家的天性让他要将这内心的冲动投射到创作中去，通过创作将困扰着他的情绪得以发泄，求得心理的平衡。他读圣奥古斯丁（Saint Augustine,354-430）。这位古代基督教最伟大的思想家在他的《忏悔录》中不也说到曾“从我粪土般的肉欲中，从我勃发的青春中，吹起阵阵浓雾，笼罩并蒙蔽了我的心，以致分不清什么是晴朗的爱、什么是阴沉的情欲。二者混杂地燃烧着，把我软弱的青年时代拖到私欲的悬崖，推进罪恶的深渊。”（周士良译）还读其他的圣徒和著名的德国神学家和传记作家达维德·施特劳斯（David Friedrich Strauss,1808-1874）的经典传记《耶稣传》。 收集好有关资料后，福楼拜于1845年5月开始创作《圣安东尼的诱惑》。至1849年，福楼拜写了三个文本，其中有几个选段分别于1856年和1872年发表，最后于1874年定稿出版。作品是以剧本的形式写成的，细致地描述了圣安东尼一生中的一个夜晚如何面对各种严酷的诱惑。《不列颠百科全书》评价说： “福楼拜在写作上精益求精，追求尽善尽美。他早就立志要给法国写出一部像《浮士德》那样的作品。1874年出版的《圣安东尼的诱惑》就是这样一个例子。作者通过中世纪圣·安东尼克服魔鬼种种诱惑的传奇故事，说明科学与宗教是并行不悖的思想的两极。1846－1849,1856和1870年福楼拜曾数易其稿。四个改写本表明作者思想变化的过程。1849年的本子受斯宾诺莎的哲学影响，是虚无主义的。第二个本子内容不变。第三个本子表现出前几个本子所没有的宗教感情。” 《圣安东尼的诱惑》，从青年时代开始，一直到晚年才得以完成，确实如福楼拜自己在1872年写给朋友的一封信中说的：“这是我的毕生之作，因为构思来自于1845年在热那亚勃鲁盖尔（的绘画），且那时以来，我就从未停止过对这问题的思考和有关的阅读。”的确，福楼拜《圣安东尼的诱惑》的成功，首先要归于他热那亚之行中看到勃鲁盖尔这幅同名作品所获得的灵感。 原载：《中华读书报》2008-11-5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