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西游补》与《西游记》之关系,学术界最普遍的看法是:《西游补》名为续书,实际上却是一部别开生面、自成体系的小说,与原书没什么关系。如游国恩《中国文学史》:“作者的意图,并非为补《西游记》而作,实际上是借孙悟空等几个形象和虚幻的情节,对明末的朝廷权奸和追求富贵功名的文人等进行嘲讽。”①林佩芬《董若雨的〈西游补〉》认为《西游补》自《西游记》第六十一回补起,“中途演化出另一个体系、另一种局面的多采多姿、奇幻绝妙的故事来”,它“是创作,而非吴承恩《西游记》的续作”。②柴葵珍《优美的荒诞,清醒的空幻———〈西游补〉初探》:“小说虽然在形式上给《西游记》补上这么一段故事,但其实质内容和原著已无甚关系,它是一部独立完整的著作。”③ 以上这些都是在强调《西游补》的独立性、开创性,而忽视其模仿性、续书性。笔者以为《西游补》既是一部自成体系的别开生面的小说,也是一部名副其实的续书,它时时处处在加强与《西游记》的关系。这样的续书在我国小说史上仅此一例,它的意义在于适当处理了续书与原著的关系,既不脱离原书又能自具面目。可以说,《西游补》是中国续书的最佳例子,值得续书者借鉴。 一、《西游补》对《西游记》内容的萦带 《西游补》在《西游记》第六十一回“孙行者三调芭蕉扇”后补了十六回。写孙悟空化斋,为鲭鱼精所迷,渐入梦境。为找到秦始皇,向他借驱山铎来驱除火焰诸山,也为寻找师父唐僧的下落,他跌进了“万镜楼台”,通过楼上的镜子,先进入“古人世界”,后又进入“未来世界”。他一会儿化为虞美人,与项羽周旋,想借此探明秦始皇的住处;一会儿又当了阎罗王,坐堂对秦桧进行审判、行刑,并拜岳飞为第三个师父。后经虚空主人呼唤,始脱离梦境,才知道一切均为鲭鱼精所幻设。作品想象奇特,与原书内容可谓大相径庭。 《西游补》在内容上虽然别开生面,但作为续书,它实际上非常有意识地在加强与《西游记》的关系。如第三回太上老君对下帝说:“你不要气,你不要急。此事决非别人干得,断然是孙行者弼马温狗奴才小儿!如今遣动天兵,又恐生出事来;不若仍求佛祖再压他在五行山下,还要替佛祖讲过,以后决不可放他出世”;第四回写孙悟空在镜子中看到一个人似曾认识,却一下想不起来,那人说:“我姓刘,名伯钦。当年五行山下,你出来的时节,我也效一臂之力”;第五回孙悟空被诬陷为凿天之人,却自我批评说:“虽是老君可恶,玉帝不明,老孙也有一件不是,原不该五百年前做出话柄”;第八回写六贼向孙悟空哀告:“大圣慈悲菩萨!我等当年在枯藤古树之下,不该挡你师父,恼了大圣尊性,弟兄六个,一时横死。”《西游补》仅十六回,但据统计,小说中类似这样在内容上萦带《西游记》的,有十三次之多。由此可见,《西游补》常常关照到《西游记》的一些情节,时时刻刻在唤醒读者对《西游记》的某种记忆。像第一回孙悟空“我前日打杀得个把妖精,师父就要念咒;杀得几个强盗,师父登时赶逐”的内心独白,就可唤醒读者对《西游记》中唐僧紧箍咒以及孙悟空多次被唐僧气回花果山的生动记忆。孙悟空“悟能这等好困,也上不得西天。你致意他一声,教他去配了真真、爱爱、怜怜”的片言戏谑,则让读者想起原书中八戒好色、爱睡懒觉的情节。而第十五回,行者变做六耳猕猴模样的一个军士与唐僧的一番对话,则可引发读者对《西游记》五十八回真假猴王打斗的生动记忆。《西游补》对原书的这种有意萦带与《金瓶梅》、《新石头记》等只是借原书一个名头的新说型续书可以说是全然不同。特别难能可贵的是,《西游补》对原书记忆的这种唤醒是非常巧妙的,它们都是在顺带无意之间,如盐溶水,不见痕迹。像第二回孙悟空辨大唐真假时的内心独白:“老孙几乎自家忘了!我当年在水帘洞里做妖精时节,有一兄弟,唤做碧衣使者”,作者只是对原书随笔萦带,似是似不是,宛然梦境。这种萦带在使作品贴近原书的同时,也很自然地融合到作品的情节中,因为孙悟空接着的独白是:“他曾送我《昆仑别纪》书。上有一段云:‘有中国者,本非中国而慕中国之名,故冒其名也。’这个所在,决是西方冒名之国!”特别是第十回,孙悟空与自己真神的对话,通过对原书内容的巧妙萦带,委婉地托出了老人就是孙悟空自己。小说写到:“老人道:‘若问我的勾当,也怕杀人哩!五百年前要夺天宫坐坐,玉帝封我弼马温做做。齐天大圣是我,五行山下苦一苦,苦一苦,苦得一个唐僧来从正果。西天路上有灾危,偶在青青世界躲。’行者大怒,道:‘你这六耳猕猴泼贼!来耍我么?看棒!’耳中取出金箍捧望前打下。”像这佯的萦带完全是作品情节不可分割的部分。可以说,《西游补》对《西游记》的萦带就如同高明的诗人在诗歌创作时巧妙地化用前人诗句一般。 二、《西游补》对《西游记》主题的继承与超越 《西游补》和《西游记》一样,均是在神幻奇异的故事中蕴涵着某种哲理,而且这种哲理都是受到儒、佛心性观的影响。但《西游补》作为明清之际的特定产物,它所流露的那种民族意识,①它通过梦境所展示的作者的心路历程,特别是它所涉及到的人的压抑与焦虑问题,都是对原著《西游记》的全新超越。 佛教禅宗非常强调自我本心的作用,要求人们从自身无善无恶的本心出发,来认识自我,克服心魔,破妄证真,把持人人皆有的佛性。而宋明流行的心性说,特别是晚明心学,援佛入儒,其基本思想就是“求放心”、“致良知”,使受外物迷惑而放纵不羁的心,回归到良知的自觉境界。《西游记》选用“心猿”这一典型的比喻躁动心灵的宗教用语来作为孙悟空的别称,把孙悟空当作人心的幻相来刻画,反对种种脱离自心而存在的外部追求。如第七回说:“猿猴道体配人心,心即猿猴意思深”;“马猿合作心和意,紧缚牢拴莫外寻”。从《西游记》的内容框架来看,它由孙悟空大闹天宫、被压于五行山下和西天取经成正果三个部分组成,这实际上隐喻了放心、定心、修心的全过程。这种寓意在小说中多有提示,如大闹天宫部分,说孙悟空“心何足”、“意未宁”;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脚下,被称作“定心猿猴”;在西天取经路上,就被称为“心猿归正”、“道归根”等。另外,从《西游记》的一些情节来看,孙悟空出石匣就打死六贼,“六贼”实际上是喻指佛教耳、鼻、眼、舌、身、意六根,亦即人的妄心;孙悟空打死假猴王,假猴王也是自己的妄心。因此,明人多以心性论来评论《西游记》。如谢肇浙曰:“《西游记》曼衍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服,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② 与《西游记》一样,《西游补》也有众多心性论的因素。小说作者在《西游补答问》中自问自答说:“问:《西游》旧本,妖魔百万,不过欲剖唐僧而俎其肉;子补《西游》而鲭鱼独迷大圣,何也?曰:孟子曰:‘学问之道无它,求其放心而已矣。’”既然孙悟空被情妖鲭鱼精所迷是“放心”,那么孙悟空最后打死鲭鱼精的象征意义,就如同《西游记》中孙悟空取得真经一般,标志着修心悟道的完成。而且这个情妖鲭鱼精,它与《西游记》中的假猴王一样,都是因一念之差而产生的妄相。《西游补》第十六回行者曰:“心短是佛,时短是魔”;沙僧曰:“妖魔扫尽,世界清空。”这与《西游记》第十三回唐僧所说“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一样,都是渗透了心性观的哲理。另外,与《西游记》一样,《西游补》中也有打死六贼的情节,且它们的象征意义完全相同。因此,在主题上,《西游补》实际上继承了《西游记》所蕴涵的佛教“明心见性”与儒家心学“求放心”的哲理。《西游补》作为明清之际的特定产物,它的主题思想既有继承原作的成分,更有对原作的超越。出于对国家命运和民族前途的担忧和预感,小说流露了浓厚的民族意识,这集中体现在对卖国贼秦桧的贬斥和对民族英雄岳飞的敬仰上。小说也在行者身上暗示了自己的心路历程,这可从众多学者对《西游补》自述生平说的论断上看出。张文虎以天目山樵名义所作的《西游补》序曰:“是书虽借径《西游》,实自述平生阅历了悟之迹,不与原书同趣。”黄人在其《小说小话》中亦认为《西游补》是董说“身丁陆沉之祸,不得已遁为诡诞,借孙悟空以自写其生平之历史”。①苏兴先生认为,《西游补》中的孙行者即董行者,孙行者处于现在世界便迷茫惶惑,投身过去世界便愉快欢笑,到未来世界便豪迈果断,这“正是董说生活历程情绪的写照”。②童琼:《从“真假猴王”到“鲭鱼世界”———〈西游补〉寓意浅论》一文认为《西游补》是“用离奇怪诞的意识流形式来展现明亡之际的个人内心世界”,行者历幻出幻的过程,就是董说既不懈追求理想,又对现实失望,不得不寻求解脱的心路历程。③这种种自述生平说的阐释尽管不一定准确,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作者是在通过行者来展现自己的内心世界。而小说重点写的是行者的梦境,通过这个梦境所提供的一系列变形、不一致、不连续、不相关的荒谬情景,小说实际上也探讨了人内心世界的压抑与焦虑问题。它既包括行者的压抑与焦虑:取经事业困难重重而又遥遥无期、要保护手无寸铁又极易受骗的唐僧责任重大、唐僧的误解及紧箍咒的处罚导致的师徒关系的紧张、对唐僧娶妻还俗的担心、佛性的仁慈引起的杀生后的恐惧等等;也包括作者的焦虑,主要是末世士人的一种焦灼不安与大厦将倾的忧虑。夏济安先生说,中国小说从未像《西游补》这样探讨过梦的本质,行者的梦显示了对人心的正确了解,这对人类有深长的意义。④ 三、《西游补》情节构思与《西游记》之关联 《西游补》是一种插续,作者在《西游补答问》中曰:“《西游》之补,盖在火焰芭蕉之后,洗心扫塔之先也。”作为对《西游记》的插续,小说在情节构思上与《西游记》有诸多类似之处,但由于作者精心而又高明的改造,《西游补》却给了读者奇幻多姿、别开生面的感觉。 1、《西游补》的外在情节与《西游记》 《西游记》中有八十一难,这些灾难的基本情节相同,那就是妖魔们为了吃唐僧肉,想尽办法掠走唐僧,但在孙悟空的救护下,它们的愿望最终落了空。《西游补》的外在情节与此完全一致,也设计了一个妖魔鲭鱼精,他也想骗走唐僧吃他的肉,而行者为保护唐僧,也经历了种种磨难,最终把妖魔打死。同样是行者除妖保护唐僧的故事,但两书给人的感觉却大相径庭,这是因为《西游补》作者对《西游记》中的灾难故事类型进行了高明的改造。在《西游补》中受难的不是唐僧,而成了行者。唐僧不仅手无寸铁,而且比较愚蠢,极容易对付;而孙悟空不仅本领高强,能四处搬运救兵,而且机智多谋,总能找出妖魔的藏身之地,是最难缠之人。鲭鱼精很高明,他认识到要得到唐僧这块诱人的肥肉,必须首先搬除孙悟空这个障碍。因此,他化大力气在孙悟空身上,孙悟空因成了受难的主角。而且孙悟空所受的这种灾难与《西游记》也全然不同。《西游记》中的妖魔牛首虎头,虽然样子比较野蛮,但他们都各有来历,居有定所,行为、饮食与打仗的样子都像凡人。而《西游补》中的鲭鱼精来去无踪,孙悟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在鲭鱼精的魔力下,行者毫无法力智慧可言,只有焦躁困惑的份。因此,尽管情节同是孙悟空除魔,但《西游补》由于妖魔设置的独特性,进而导致受难者由唐僧到行者的改变,从而给了读者别开生面的感觉。 2、《西游补》的总体构思与《西游记》 《西游补》的总体构思受到了《西游记》中真假美猴王故事的影响。①对于孙悟空来说,外在的妖魔可以通过神通打斗来消灭,但自身意志的障碍,即心魔却是最不易战胜的,因此《西游记》构想了真假猴王的情节来作为孙悟空所历经的一难。而《西游补》作者也认为人内在的七情六欲是最难战胜的,“四万八千年俱是情根团结”,要悟通大道,必先破情根,而要破情根,必先走入情内,所以作者要给《西游记》中没有历经情难的孙悟空补上“情”这一课。与《西游记》中的心魔假猴王一样,《西游补》中的情妖鲭鱼精也是行者一念之差,意识萌动而产生的妖魔。情天每从色界入,而色莫艳于红,故《西游补》开头先用“红牡丹”来引动行者情根,然后出现了以色彩斑斓光怪陆离的百家衣相引诱的春男女,这更使行者焦躁不堪。忿激之下,行者打杀春男女,却又仁慈心动,“当时棒纳耳中,不觉涕流眼外”。此后又因害怕师父惩罚而转生欺骗师父的念头,于是七情缠绕,如蚕作茧,不能脱也,正如三一道人所评:“一念入道即为大圣,一念入魔即为妖精,西方本无佛,一大圣而已。西方本无妖精,一猴而已。”行者与妖精实是一人。他们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世,只是悟空属正,鲭鱼属邪。在《西游记》中,行者是经如来点化,才最终识破六耳猕猴真相,返妄成真的;而《西游补》中,行者最后是得到虚空尊者的点化,才跳出鲭鱼精设置的幻境,回归取经正途的。可见,《西游补》中行者历幻的构思在总体上与《西游记》中真假猴王的构思是一致的。 3、《西游补》的细节设置与《西游记》 《西游补》在细节的设置上也与原书有诸多相似之处。这些细节的设置也颇能说明《西游补》紧贴原书又自成面目的续书特性。 《西游补》中铎之能驱山与《西游记》中扇之能灭火。《西游记》中,孙悟空费尽心思,三借芭蕉扇,目的是要扇灭火焰山之大火,顺利往西天取经。受这一情节构思的影响,《西游补》幻想出了能驱除山岭妖魔的驱山铎。曾永义说:“作者很巧妙地将扇之能灭火与铎之能驱山相为映衬,作了无形的过脉,因而加强了《西游补》与《西游记》的关系。”②与三借芭蕉扇一样,《西游补》中孙悟空为寻找驱山铎,也是经历了三次周折。第一次是在新唐,他打算问扫地宫人关于驱山铎之事,却忽见宫中大吹大擂,只得作罢;第二次是他想办法进入了古人世界,却只见了项羽,没有打听到驱山铎;第三次是在绿竹洞,他又向古老询问,却说已借给汉高祖了。芭蕉扇次次借到,但驱山铎却每次落空。这种细节的设置,使《西游补》既有原书的影子,又特色独具。《西游补》中新唐的设置与《西游记》中的小雷音寺。《西游补》第二回是这样描写新唐的出现的:“却说行者跳在空中,东张西望,寻个化饭去处,两个时辰,更不见一人家,心中焦躁。正要按落云头,回转旧路,忽见十里之外有一座大城池,他就急急赶上看时,城头上一面绿锦旗,写几个飞金篆字:大唐新天子太宗三十八代孙中兴皇帝。”新唐的这一设置实与《西游记》第六十五回《妖邪假设小雷音寺》一节相似。该节写行者等人“行过岭头,下西平处,忽见祥光蔼蔼,彩雾纷纷,有一所楼台殿阁,隐隐的钟磐悠扬”,“至山门前,见‘雷音寺’三大字。”雷音寺为妖魔所设,师徒四人在此遭遇大难;而新唐亦为妖魔鲭鱼鲭所设,是行者遭受苦难的开始。这种隐约的相似也加强了《西游补》与《西游记》的关系。 《西游补》中的项王、虞美人、苹香与《西游记》中的牛魔王、罗刹、玉面。《西游记》第六十回写玉面被孙悟空吆喝后,逃回洞中,倒在牛魔王怀里诉苦的情形与《西游补》中假虞美人向项羽诉说行者调戏她的情形如出一辙。除了哭闹撒娇外,两人均向男子使了英雄不能庇护美人的类似的激将法。如玉面,骂牛魔王道:“我因父母无依,招你护身养命。江湖中说你是条好汉,你原来是惧内的庸夫。”假虞美人也指着项羽骂道:“顽贼!你为赫赫将军,不能庇一女子,有何颜面坐此高台!”而项羽与牛魔王的反映也是出奇的相像,都是一口一个美人,温存劝慰,赔礼不迭。《西游记》写罗刹公主与假牛魔王的亲热,与《西游补》中项羽与假虞美人的亲热也极其相似。《西游记》写罗刹酒至半酣,“色情微动,就和大圣挨挨擦擦,搭搭拈拈,携着手,俏语温存,并着肩,低声俯就”,而孙悟空亦“假意虚情,相陪相笑,没奈何与他相倚相偎。”《西游补》写项羽与假虞美人“两个又携了手,进入洞房,吃盏岕茶,并肩坐在榻上”,写项羽最后抱住假虞美人。而假虞美人“若是与他同入帐中,倘或动手动脚,那时依他好,不依他好”的暗想也反照了《西游记》中罗刹公主与假魔王的亲热情形。另外,《西游补》还构思了一个与虞美人争风吃醋的女子楚骚(苹香),这与《西游记》塑造的迷倒牛魔王的玉面相类似。三一道人在评点时就说:“项王是牛魔王影子,虞美人是罗刹影子,楚骚(苹香)是玉面影子。”这种相似并不是来自生硬的模仿,而是一种受原书影响的极其高明的创作,“有反照人江,槽摇背指之妙”。0 四、《西游补》人物塑造与《西游记》之关系 《西游补》中的主人公行者与《西游记》一样具有悲剧色彩。《西游记》中的孙悟空虽然有奇异的本领,却没有真正实现自己的主要欲念.他的主要欲念是宣扬追求一种“名”:要使一切妖邪闻大圣之名而惊心动魄,要使普天神将看见他一个个弯腰躬背,但他的这个火热愿望在天上、人间均不能达到。在天上,弼马温之辱、齐夭大圣之有名无实.让他羞恼万分,轰轰烈烈大闹天宫的结果是被如来压在五行山脚下五百年。在人间,也很少有妖魔买他的帐,他们很难把面前这么一个“身躯鄙狠,面容蔽瘦,不满三尺”的孙悟空与传闻中的齐天大圣挂起钩来。一阵激战后,也往往能用自己手中的宝贝胜过面前这一齐天大圣。在取经途中,孙悟空要取得正果,必须依附耳慈心软、人妖不分的唐僧。而心高气傲、武艺高强的孙悟空要和唐僧维持这种依附关系,也就逃不了金箍加顶的命运。更何况取经运动本来就是由如来和观音在全权操纵:取经之事由他们定,取经人物由他们物色,取经途中他们要添难则添难,孙悟空无能为力。在一本100回的《西游记》中,孙悟空哭竟达25次之多,比书中任何人物都厉害。“腮边泪坠”、“珠泪如雨”、“脱脱哭将起来”、“扑梭梭两眼滴泪”、“泪出痛肠,放声大哭”等,都是《西游记》中描写孙悟空的哭词。哭的核心内容就是“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西方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曾说过,每当意识超越了能力,特别是对主要欲念的意识超越了满足他的能力的时候,悲剧便会发生。因此,若把孙悟空看作一个有正常欲望的人,他完全是一个悲剧形象,一个求名意识超过了求名能力的悲剧形象。② 《西游补》不仅延续了《西游记》中孙悟空的悲剧色彩,而且为了突出这种悲剧色彩,对神、兽、人的成分作了相应调整:强化孙悟空人的成分,而弱化其神的本领,隐去其兽的丑陋外形与滑稽动作。Q西游补》非常强化孙悟空人的一面,写出了他七情缠身的痛苦。他害怕因杀人而罪孽深重,害怕师父念紧箍咒,害怕失去体面.他担心西天走过了头,担心师父娶妻还俗,担心大唐改旗易帜。他时时焦虑,处处生疑,满脑子的肯定与否定。靖鱼梦中的孙悟空可以说完全是一个急躁不安、心神不定的有着七情六欲的人的形象。 要突出孙悟空人的一面,还必须弱化他神的本领。在拥有神的本领方面,《西游补》中的行者与《西游记》中的简直判若两人。在《西游补》中,行者辨不出新唐是真是假,分不清小月王是人是妖,对在小月王身边的师父的邪正也疑惑不明。上天宫求见玉帝,却夭门紧闭,反受天门里面的人嘲弄。听踏空儿群骂,却只有“金睛暖昧,铜骨酥麻”生气的份,而毫无任何对付的办法。急着找女蜗补天,却又吃了闭门羹,人家往他处闲话去了。拘山神,拘土地,却一个也拘不来,急得只好干跳。拿金箍棒打小月王与盲女郎,却棒棒打空,只好破口大骂,但对方却并不闻见。找驱山铎,几经周折,最后仍落了空。如此等等,《西游补》中的行者碰到问题常常是不能辨识,一筹莫展。《西游补》这种对行者神的本领的弱化,无疑是突出了其作为人的焦虑与困惑的一面。 《西游补》隐去了孙悟空兽的外形特征,也是为了突出其正常人的一面。原著《西游记》非常强调孙悟空猴的外形特征,“毛公脸”、“雷公嘴”等词频频出现。常人见到行者,无不被他吓得脚软身麻,以为白日里见了鬼。而《西游补》中不仅没有出现过猴的丑陋面貌描写,而且非常强调孙悟空慈悲柔弱的一面,使其向正常人的形象靠拢。如行者读《送冤文》,装出的是个秀才模样;他变成皮美人,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他在审判秦桧之前,怕秦桧见了他“慈悲和尚的模样”不肯招供,才特意装扮出阎王的威严派头。这种对猴的外形的忽略,使读者更易接近行者的内心世界,感觉到他的喜怒哀乐的变化。 总之,在《西游记》神、兽、人三位一体的孙悟空形象塑造中,《西游补》调整了神、兽、人三者的成分,主要突出孙悟空人的一面,因而使作品呈现出更多的悲郁色彩。 原载:《浙江学刊》2006年04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