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记忆》 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4月版 定价:28元 2009年4月23日是二十世纪小说大师、文体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诞辰110周年的日子。为此,上海译文出版社世纪新文本出版中心特别推出了他的自传《说吧,记忆》的新译本。在新书出版座谈会上,世纪新文本出版中心总编辑、上海译文出版社总编助理赵武平详细介绍了这本书的出版情况,文化批评家张闳、王晓渔,《纳博科夫传》译者刘佳林,以及知名书评人刘苇、赵松和云也退就该书展开了热烈讨论。 赵武平:《说吧,记忆》在纳博科夫所有作品里是一个非常特殊的作品。纳博科夫早年的创作主要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末到四十年代,即西方文学走向后现代的前期。当时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先后出版,在出现所谓意识流、所谓现代派的基础上,他们在颠覆传统文学的范式,不再延续传统小说写作,而是试图写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作品。《说吧,记忆》可算是其中的一种。作品从名字来看,就是对过去回忆的重新整理,一种对往事的追溯;其实是一部合集,纳博科夫也许从来没有打算要写一部完整的作品。 在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纳博科夫说他要写两本书,一本叫《沙滩边的王国》,后来就演变成《洛丽塔》,另一本要尝试打破虚构和写实的界限,用科学的方法来探索人类的记忆和人类的文化创造的关系,也就是现在这本自传式回忆录。发表时,别人很难看出来这是纳博科夫的自传,因为很难判断这是小说还是传记。在这本书里,他完整再现了俄国革命发生之前,俄罗斯贵族的生活,俄罗斯上层社会的生活,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他追述他的祖辈深厚的文化传统,讲述带他的佣人、最初接触的小女孩、十二三岁男孩青春期来临的感受,还有他写的第一首诗。列宁革命推翻沙皇之后,他们家族就流亡到了柏林,他自己又去英国剑桥读书。之后,他赶上了欧洲流亡文学家、艺术家的大汇合,当时海明威、费茨杰拉德、毕加索、阿拉贡等都在巴黎聚会。 纳博科夫的文字非常难译,没有对西欧文化传统和英语文学深厚研究的学者是译不出来的,纳博科夫使用了大量用拉丁语转写的俄语,他在谈到柏林流亡生活时,不少专有名词用了德文的说法,译者必须找俄语、德语、法语的学者一起来探讨,才能完整解决翻译上的学术问题。书中所有谈到生物学现象,比如涉及鳞翅目科的术语,不是简单查阅哪一本术语词典可以解决的,王家湘教授翻译时甚至要去请教昆虫科学家。由此可见,一部在文学史上地位很高的名著,翻译起来的确很不容易,这是需要向翻译家致敬的。 刘佳林:我正在翻译新西兰学者博伊德的《纳博科夫传》,也碰到一些翻译问题。纳博科夫的母语是俄语,后用英语写作,法语也非常好,他后来收入《说吧,记忆》的《O小姐》最初就是用法语写成的。同时,他又精通国际象棋,他的作品涉及很多的象棋术语。这些都给纳博科夫的翻译工作增加了难度。我曾仔细对照过《说吧,记忆》的原文和译文,应该说王家湘教授的翻译非常严谨、忠实。 关于《说吧,记忆》,我个人觉得,可以从几个不同的角度来把握。第一,可以从传记史的坐标中来对《说吧,记忆》进行定位,这样我们就可以发现它的独特性。在西方,自传传统主要是由奥古斯丁、卢梭等开创的,它具有鲜明的忏悔色彩,自传作者在讲述生平的同时往往要对自我进行解剖,对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私进行揭秘。但就像在小说创作中一样,在自传写作中,纳博科夫也试图寻找新的道路。他声称要写一种“新自传”,它不同于奥古斯丁、卢梭和托尔斯泰等人笔下的那种忏悔式文体,而是诗与真的结合,是亲历的真实生活与温馨的追忆的结合。因此,尽管纳博科夫的个人生平中不乏可以忏悔的内容,比如他曾偷看弟弟谢尔盖的日记,发现他是一个同性恋;比如他曾将一个刚刚失去父亲、来他家小住的同学丢下来,自己去捉蝴蝶;他曾傲慢地对待仆人,受到父亲的批评,但这些内容在《说吧,记忆》中或者仅仅作为事实做了交代,或者只字不提,纳博科夫并没有像传统自传那样作为重要的话题展开。纳博科夫更多的是将自己的生平艺术化,从而写出了一个充满诗性的传记文本。就此而言,它与萨特的《词语》、伍尔芙的《存在的瞬间》同属于艺术性更强的文学性传记。 第二,可以从纳博科夫的艺术作品与自传的关系来理解艺术创作与个人生活的关联,进而可以比较传记叙事与小说叙事在处理同样的题材时的不同手法。《玛丽》所描写的主人公加宁与玛丽之间的爱情实际上就是纳博科夫与塔玛拉(舒尔金、柳夏)的故事,纳博科夫甚至将她写的五封热情洋溢的书信直接用到《玛丽》中。《防守》关于卢仁的童年及家庭教师的描写,《阿达》中的家族史,等等,都与《说吧,记忆》存在着题材上的关联。 第三,关注《说吧,记忆》本身。我个人是从四对关系来理解的,这四对关系之间又有交叉重叠:一、非常个人化的生平故事的书写与精致的、非个人化艺术形式的建构;二、各章主题相对独立的发展与章节主题之间的相互渗透与呼应;三、事件在物理时间(过去)中的展开与事件在心理时间(现在)中的组合;四、生命的螺旋式演进与时间之狱的瓦解。 王晓渔:纳博科夫让写作者觉得很崩溃,一个作家居然可以把语言使用到这种程度,又让阅读者觉得很有希望,唤起了我们对文字的欲望。阅读《说吧,记忆》的感觉,有点像亨伯特见到洛丽塔。洛丽塔的魅力在于她无法归类,《说吧,记忆》同样无法归类,纪实和虚构互相交错。记忆的特点,正在于它不仅是事实,还包含想象。《说吧,记忆》不仅是一本回忆录,还兼具小说的叙事和文论的分析两种特点。《洛丽塔》曾经遭到很多道德指责,一个作家不应该因为他书写的内容受到“株连”。回忆录,就像刘佳林先生前面所说,常常具有忏悔的传统,忏悔作为精神内在的自我反思是需要的,但忏悔的传统很容易成为一种道德化的叙事,如果自传变成小学生写的检查,阅读的乐趣就全都没有了。《说吧,记忆》的优点是不中立、不客观、不讲道德。 张闳:《说吧,记忆》意思其实就是“记忆的言说”,是“记忆”(而不是记忆者)在说话。这个回忆录的传主是“记忆”。纳博科夫提到他喜欢的几个人,其中有好几个是跟“记忆”这一主题有关,比如柏格森,一个哲学家,他阐述过记忆在意识中是怎样被建筑起来的。过去传统的回忆录,认为记忆是稳固的,而且有能力甄别正确、错误,可以自由处理事实,但纳博科夫不相信这些,甚至不相信自己能够支配我们自己,记忆有它自己的逻辑、语法和表达。它有自身的“主体性”,人不过是记忆的一个信息载体而已。 纳博科夫重新改造了俄罗斯人的心智结构。假如从文学可以看出一个民族的心智结构的投射的话,俄罗斯文学一直不断地谈论灵魂、心灵的问题,但它的灵魂和心智是没有形态和结构的。比如说,但丁谈天堂、炼狱、地狱,是有非常清晰的几何结构的,这样的表达其实是他心智结构的形态;但托思妥耶夫斯基谈灵魂是没有形态的,是离散、混乱的。这样的东西是会有一种魅力,但纳博科夫很难忍受一种模糊的、离散的、混乱的事物,也不喜欢仅靠情感来支撑的表达灵魂、表达心灵的状态。纳博科夫是一个生物学家,他喜欢蝴蝶,蝴蝶很轻盈、很漂亮,但更重要的是蝴蝶的翅膀的结构,是上帝的造物达到一种完美的状态。他的创作就像是模仿上帝创造蝴蝶这样一种生物。有几种蝴蝶甚至是以纳博科夫的名字命名的。另外,他还是一位国际象棋高手,还写过几部与象棋有关的小说。棋局可以看做是人的心智内在结构的一种投射,理性的一个外部的镜像,甚至,还可能是无意识的一种表征。 对于纳博科夫来说,事件在时间中有某种先验的布局,就像是一个棋局一样。而“事实”只不过是这种布局结构的一些建构材料而已。他可以随意地虚构一些东西来充当建材,无论真实与否,事件的整体形态不会改变。对他来说创作完全是一个智力游戏,不断地探索建构世界秩序的可能,就像不断翻新棋局一样。他认为博尔赫斯没有能力建构大的结构,只能创作一些小品。在文学史上,有一个可以跟他相媲美的作家,就是卡尔维诺。 赵松:纳博科夫的《说吧,记忆》是对传记文体的一种颠覆。在通常的文学知识里,我们一般会认为传记是要尽可能贴近真实的,但在普鲁斯特以来的现当代作家眼里,尤其是纳博科夫这样的作家眼中,传记尽管要基于个人的记忆,但是人的记忆是有虚构性的,记忆并不可靠,时不时地会发生错乱,会发生时间上的错位,事件有可能会张冠李戴,这个人说的话、做的事情会被安在另一个人身上;经过漫长岁月的淘洗,有些东西被遗忘了,有些东西还留着,但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和形态,这很微妙。 作为自传性作品,像《说吧,记忆》这样的著作,它真的和一部小说没有太大区别,从结构的方式和叙事的方式,它都显露出很强的虚构特征。这和二十世纪以来,包括现象学对人的记忆、人的思维的一些看法是相似的,所谓的真实,在文学艺术里没有一种绝对的状态,就像在人的记忆里,在人的想象里一样。所以,纳博科夫依据的资料、他个人的记忆,是否是事实,已经不重要了,首先它(《说吧,记忆》)是一个作品,永远不要去探讨,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什么事情是不是发生过,它的关键,是“说”的艺术,也是关乎“记忆”的艺术。艺术的,就是真实的。 刘苇:纳博科夫在世界文学范围内,也是一个少见的殊异者,他与卡尔维诺、博尔赫斯、普鲁斯特、卡夫卡一样,具有独一无二的风格。《说吧,记忆》、《洛丽塔》,还有《微暗的火》是纳博科夫重要的作品。《微暗的火》开创了评论体小说新样式,而《洛丽塔》和《说吧,记忆》则有着一种文本上的完美性,叙事中镶嵌着隐喻,语言在连绵起伏的节奏中携带着令人心醉的比喻蜿蜒向前,即便翻译过来,我们也能领略到思绪的奇妙和它的音乐性。纳博科夫想表达的是他吸收到的欧洲文化的精华通过他的语言把它们传达出来。所以他是一个绝顶骄傲的人,他俯瞰众生,试想有多少人能像他那样把文本演绎至如此炫目境地。读他的作品你会有一种绝望感——也唯有纳博科夫能把一件事叙述得如此漂亮。他就像一个体操运动员,通过文本和语言来完成一连串的高难度的动作,对此,你只有惊叹的份。而感受到他文本的绚丽,那正是他想要通过作品传递出来的意图。纳博科夫在文学讲稿里声称“所谓思想无非就是一句空话”,也只有像他这样的作家才有资格说这句话。 至于《说吧,记忆》中是否含有纳博科夫的真实经历是无关紧要的。纳博科夫本人也反对弗洛伊德式的心理探究,而从他的自传中搜寻他的其他作品人物的影子,即便得出结论也离臆想不远。《说吧,记忆》属于半自传体小说。“半自传体”文体现在很风行,像奈保尔、拉什迪、库切等都在使用,他们只是从自己过去经历中抽取一些“记忆样片”,然后打乱了当作小说创作的素材,至于里面事件是真是假,恐怕作者本人也未必说得清楚,因为记忆有时会失效的,它也有一定的保质期。但那些记忆碎片所折射出来的精神取向是与作者内心相一致的。 王家湘教授的翻译很到位。纳博科夫的那种复杂性,他所要表达出的思绪中的巴洛克式的繁复而又富丽的花纹图式,王家湘在译本里体现了出来,这是一种复杂的语言结构,甚至还是一种复杂的思维结构,我通过这一个文本品尝到了它所流淌而出的甘美的滋味。 云也退:纳博科夫的句子里面定语和状语的复杂程度超出想象。他的风格变化很多,相隔两年的两本书,可能会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唯一相同的就是他的智性是毋庸置疑的,他有很高的驾驭文字、驾驭情节的能力。比如说,《黑暗中的笑声》和《防守》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黑暗中的笑声》叙事节奏非常快,三行字就可以把内容说一遍,他不怕读者因此而失去兴趣。而《防守》就得咬牙忍着他的意识流的铺陈。他对大局的把握,把一个细节刻画到什么程度,才能够非常贴合叙事的过程,贴合这一段文字所要表达的感觉,一般人都望尘莫及。 在《说吧,记忆》开头有这样一个情节,说到小时候一个将军到他家来玩,跟他在沙发上摆火柴,这时候来了一个将军的秘书之类的,他起身的时候,因为沙发一下子弹起来了,火柴就散了。他还把这个细节和这位将军当时接受的一个任命相结合,自此作者就再也没有见到这个将军,一下子就把火柴散掉的细节变成了一种象征,变成他和这位长辈在一起的愉悦童年的瓦解的象征,就像历史的大背景一下子把这个人从他的生活中吸走了那样。这可能是故意编排的巧合,但是让读者很享受,像这类细节在他的每一本书里比比皆是,他可以很自由地拿捏。他的小说总能有很多惊喜,他是一个可以模糊一切界限的人。在《微暗的火》、《绝望》里,纳博科夫都提出一个问题,自我究竟是不是我所认为的自我?天才小说家都具备一种越界的能力,他在《绝望》中提出,我能不能凭我主观的理解,就可以把一个不存在的事实变为事实,他的这种情结是很重的。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09-05-15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