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国演义》塑造的众多人物形象中,诸葛亮无疑是塑造得最为成功,影响最为深远的一个。可以说,他是全书的真正主角,是维系全书的灵魂。罗贯中满怀挚爱之情,倾注全部心血,调动各种艺术手段,将他塑造为一个高雅、睿智、充满理想色彩和艺术魅力的艺术形象,一个光彩照人的不朽典型,成为古代优秀知识分子的崇高典范,中华民族忠贞品格和无比智慧的化身。 我历来十分敬重历史人物诸葛亮,也深深地喜爱艺术形象诸葛亮。二十余年来,我曾多次撰文,谈及诸葛亮的方方面面。2001年,又郑重撰写《忠贞智慧,万古流芳——论诸葛亮形象》一文,比较深入地论述了诸葛亮形象的成功之处①。此后几年来,有关诸葛亮的评议仍层出不穷。其中,严谨的探讨、具有启发意义的见解固然不少,而无根之谈、轻率之议、轻薄之言却也颇多。要区别这两类看法,得出有根有据、有说服力的见解,关键在于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一切从事实出发,从真实可信的材料出发,以公允的态度,作出有分寸的评析;还要坚持“同情之理解”的精神,尊重历史背景和特定语境,设身处地地理解前人,“既要体现当代意识,又要注意尊重历史;既不盲目地对古人顶礼膜拜,又不以‘后来居上’的优越感而藐视前贤”②。为此,特再撰本文,就人们议论较多的三个问题,略加辨析,以就教于学界师友。 一、《隆中对》究竟对不对? 汉末建安十二年(207),当时依附荆州牧刘表、屯兵新野的刘备三顾茅庐,向年仅二十七岁(虚岁)的诸葛亮请教。诸葛亮提出著名的《隆中对》,精辟地分析了天下大势,为刘备拟定了“两步走”的战略:第一步,先夺荆州,再取益州(“跨有荆、益”),形成天下三分。第二步,外结孙权,内修政治,等时机成熟,从荆、益两州分兵北伐:一路直捣政治腹心地区宛、洛一带,夺取东汉首都洛阳;一路夺取西京长安和整个关中地区;两路夹攻,以图实现兴复汉室的目标。在刘备的恳切敦促下,诸葛亮慨然同意出山辅佐。从此,这条“卧龙”冲天而起,在历史的舞台上夭矫腾飞,大展宏图,而《隆中对》也成为刘备集团发展的战略蓝图。罗贯中充分发挥艺术家的天才想象,用了三回半的篇幅(第35回——38回前半),将“三顾茅庐”的由来和过程写得曲折有致,摇曳多姿,情韵深长,令人悠然神往。特别是第38回前半,集中写刘备见到诸葛亮后的精彩对话,更使《隆中对》深入人心。 千百年来,人们对《隆中对》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它正确地预见了政局的基本走向,堪称刘备集团的最佳发展战略。年仅二十七岁的诸葛亮能提出如此英明的战略规划,实在令人惊叹。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便情不自禁地赞颂道:“孔明未出茅庐,已知三分天下,万古之人不及也!”(嘉靖壬午本、周曰校本、李卓吾评本;毛本第38回末句作“真万古之人不及也!”) 不过,历代也有人对《隆中对》不以为然,有人批评诸葛亮“不能与曹氏争天下,委弃荆州,退入巴蜀……此策之下者。”(北魏崔浩语)然而,这其实是对《隆中对》的歪曲。诸葛亮说得很清楚:当时曹操已经统一北方,且有“挟天子而令诸侯”的政治优势;孙权据有江东(扬州大部),根基已经稳固。在此形势下,要寄人篱下、势单力薄的刘备盲目地“与曹氏争天下”,实属迂腐之见;刘备首先需要拥有自己的地盘,才能与曹操、孙权鼎足而立,进而联合孙权,讨伐曹操。而综观天下版图,全国十三州,当时尚未被曹、孙两家控制者,仅剩荆、益、交三州(张鲁割据的汉中本是益州的一个郡)。其中交州远在荆州、扬州之南,刘备无法夺取(建安十五年,孙权控制了交州),剩下的就只有荆州和益州了。所以诸葛亮向刘备明确提出“两步走”的战略:先跨有荆、益,再伺机两路北伐。应该说,这是对当时形势最正确、最可行的判断。至于何时夺荆州,怎样夺取,这当然要看机会。三顾茅庐的次年(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秋天,曹操南征,刘表病死,其子刘琮向曹操请降,诸葛亮就劝刘备攻打刘琮,一举夺取荆州;可惜刘备未能采纳,错过了大好时机;直到赤壁大战后,刘备才夺得荆州江南四郡。当然,在诸葛亮看来,由于地理环境不同,益州比荆州更适于立国建都。这是总结了汉高祖刘邦以巴、蜀、汉中为根据地,打败项羽,终成大业的历史经验,而且是许多杰出人物的共识。例如庞统后来也曾对刘备提出:“荆州……东有吴孙(指孙权),北有曹氏,鼎足之计,难以得志。今益州国富民强,户口百万,四部兵马,所出必具,宝货无求于外,今可权借以定大事。”③刘备入蜀时,以庞统随行辅佐,诸葛亮留镇荆州;只是当庞统在雒城(今四川广汉)中流箭而死后,诸葛亮才率兵入蜀增援,而留头号大将关羽镇守荆州,可见他对荆州始终是重视的。而作为刘备的股肱之臣,刘备后来称王称帝,诸葛亮也必须在其身边辅佐,只能让其他得力人员镇守荆州,这哪里是要“委弃荆州”呢? 现代有的学者因为《隆中对》提出的两路北伐的目标未能实现,便怀疑诸葛亮的整个战略规划行不通;有的学者认为“跨有荆、益”与“结好孙权”这两大原则之间存在着不可克服的矛盾,只有等孙权夺得荆州,刘蜀方面承认既成事实,才能与孙权重新修好,因而《隆中对》的基本国策是错误的。我认为,这些看法是片面的。刘备在“三顾茅庐”之前,奋斗半生而屡遭挫折,此后忠实执行《隆中对》,仅仅用了七年时间,即到建安十九年(214),便完成了由没有立足之地到“跨有荆、益”的巨大转折,形成了三分鼎立局面,实现了第一步战略目标;建安二十四年(219)夏又夺取汉中,其势力达到鼎盛。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证明《隆中对》完全符合当时的实际。至于第二步战略目标未能实现,那是由于后来荆州失守,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能因此认为当初的规划不对。古今中外,重大的战略规划,在执行过程中往往需要随时调整,甚至发生重大改变,这是稍微熟悉历史的人都应该懂得的,如果因后来情况的变化而否定当初的设想或规划,其实是“马后炮”式的看法。诚然,夺取荆州,全据长江,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乃是孙吴集团的建国方略,这与刘蜀集团的利益确有冲突。但是,这种冲突是可以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的。建安二十年(215),孙、刘两家以湘水为界,中分荆州,已经形成了战略平衡。这种平衡,既可以维持相当长的时期,也随时可能被打破,就看三分鼎立的大局如何演变,孙刘双方如何处置了。如果关羽忠实执行“东和孙权,北拒曹操”的方针,使曹操难以拉拢孙权而偷袭关羽之后;如果关羽善于安抚和激励部下,使镇守江陵的麋芳、镇守公安的士仁(《三国演义》误作“傅士仁”)忠于职守,不怀二心;如果刘备诸葛亮在关羽北伐襄阳时能够及时配合和支援,那么,荆州未必失守。而在刘蜀集团牢牢控制自己那部分荆州的情况下,承认既成事实的就该是孙权了;面对曹操这个强敌,双方既需要、也完全可能继续联手。由此可见,荆州之失系由多种因素导致,绝非命中注定,它恰恰从反面证明了《隆中对》战略构想之正确。因此,我赞同罗贯中的评价:“孔明未出茅庐,已知三分天下,万古之人不及也!” 二、诸葛亮是“愚忠”吗? 在诸葛亮的诸多优秀品格中,最突出的有两点:一是智慧,二是忠贞。 多年来,一些人谈到诸葛亮的“忠”时,每每贬之为“愚忠”。我认为,这是一种片面之见。 什么是“愚忠”?就是对国君个人盲目的、毫无原则、毫无主见、逆来顺受,因而是愚昧的“忠”。不管国君善恶如何,行事是非怎样,一律俯首帖耳,唯唯诺诺,亦步亦趋,不敢有任何怀疑,更不敢有任何违忤;即使国君荒淫残暴,滥杀无辜,也不敢谏阻指斥;哪怕毫无道理地杀到自己头上,也只知低头受戮,还要说什么“天子圣明,罪臣当诛”的昏话;甚至国君腐朽亡国,仍一味追随,以死效忠。在漫长的封建专制社会里,最高统治者为了一己私利,总是不断地集中权力,不愿受到任何制约;同时又总是要求臣民对自己无条件地效忠,鼓励愚忠。特别是专制主义恶性膨胀的明清两代,统治者更是以各种手段灌输愚忠意识,以至愚忠成为一般臣民普遍的道德信条,严重地阉割了民族精神,阻碍了社会进步。因此,现代人反对愚忠,批判愚忠,是完全应该的。 然而,任何问题都必须具体分析。尽管封建时代国君通常是国家的象征和代表,尽管封建统治者竭力提倡愚忠,但千百年来,总有许许多多的志士仁人,信奉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民本思想,把对国家、民族的忠诚与对国君个人的盲从加以区分,在不同程度上摆脱愚忠的桎梏:或对国君的恶德劣行予以批评抵制,直言极谏;或勇于为民请命,不顾自身安危得失。即使在君权最霸道的明清两代,也有一些思想解放者,敢于贬斥和蔑视君权;甚至像黄宗羲那样,从根本上批判和否定君权。 那么,《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是怎样处理与其君主刘备、刘禅父子的关系呢?认真阅读作品就可以看到:诸葛亮确实忠于刘蜀集团;但这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愚忠”,而是以帝王师的身份,忠于自己的理想和事业,自有其积极意义。 在《三国演义》中,诸葛亮是通过刘备“三顾”之诚和“先生不出,如苍生何”的含泪恳请,才同意出山的。罗贯中把诸葛亮写成一开始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权在握,指挥一切的统帅,竭力突出他在刘蜀集团中的关键地位和作用。他既是刘备的主要辅佐,又是刘备的精神导师:“玄德待孔明如师,食则同桌,寝则同榻,终日共论天下之事。”(第38回)“玄德自得孔明,以师礼待之。”(第39回)他出山不久,曹操大将夏侯惇便率领十万大军杀奔新野。在这初出茅庐第一仗中,刘备将指挥权完全交给诸葛亮;诸葛亮胸有成竹,一一调遣众将,甚至连刘备也要接受他的安排。火烧博望后,诸葛亮在刘蜀集团的指挥权牢不可破,从未受到过质疑。每遇大事,刘备总是对他言听计从,文武众官也总是心悦诚服地执行他的命令。赤壁大战期间,他出使东吴达数月之久,刘备方面积极备战,一切准备就绪后,仍然要等待他赶回去指挥调度: 且说刘玄德在夏口专候孔明回来……须臾船到,孔明、子龙登岸,玄德大喜。问候毕,孔明曰:“且无暇告诉别事。前者所约军马战船,皆已办否?”玄德曰:“收拾久矣,只候军师调用。”孔明便与玄德、刘琦升帐坐定……(第49回) 诸葛亮的命令,谁也不能违抗。就连身份特殊的头号大将关羽,由于违背军令私放曹操,诸葛亮也要下令将他斩首;只是由于刘备出面说情,希望容许关羽将功赎罪,“孔明方才饶 了”(第50回~51回)。这些描写,大大超越了历史记载,使诸葛亮始终处于刘蜀集团的核心。刘备得到诸葛亮之前屡遭挫折,而得到诸葛亮辅佐之后则节节胜利,两相对照,读者不由得深深感到:刘蜀集团的成败安危,不是系于刘备,而是系于诸葛亮。 在刘备面前,诸葛亮总是直抒己见;如刘备言行不当,或正色批评,或直言劝戒,刘备则总是虚心听从,甚至道歉认错(惟拒谏伐吴是一例外,但随后便“吃亏在眼前”,刘备自己也承认:“朕早听丞相之言,不致今日之败!”)。就连在过江招亲这类大事上,他也干脆代刘备作主,刘备尽管心存疑虑,仍然一一照办。如此举止,正反映了其“帝王师”心态,哪有一点畏畏缩缩的猥琐?哪有一点“愚忠”者的卑微? 刘备临终,慨然托孤于诸葛亮,并遗诏训诫太子刘禅:“卿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刘禅即位后,谨遵父亲遗命,对诸葛亮极为敬重,充分信任,“凡一应朝廷选法、钱粮、词讼等事,皆听诸葛丞相裁处。”(第85回)此后的十二年间,尽管他早已成年,完全可以自作主张,却一直把军政大权都交给诸葛亮,十分放心。诸葛亮治理蜀中,发展经济,与吴国恢复同盟关系,他总是乐观其成,从不干预;诸葛亮亲自南征,几度北伐,他总是予以支持,从不掣肘(《三国演义》第100回写诸葛亮气死曹真,打败司马懿,后主却听信宦官传奏的流言,下诏宣诸葛亮班师回朝,纯属虚构)。如此放手让辅政大臣行使职权,不疑心,不捣乱,不横加干涉,在整个封建时代实不多见。当诸葛亮在五丈原病重时,他派尚书仆射李福前去探望,并咨询国家大计;诸葛亮推荐蒋琬、费祎为接班人,他又虚心采纳,先后任命蒋琬、费祎为执政大臣。当诸葛亮逝世的噩耗传来,“后主闻言,大哭曰:‘天丧我也!’哭倒于龙床之上。”(第105回)诸葛亮的灵柩回到成都,“后主引文武官僚,尽皆挂孝,出城二十里迎接。后主放声大哭。”(同上)不仅如此,刘禅对诸葛亮始终追思不已。诸葛亮逝世九年之后,他又招其子诸葛瞻为驸马,后来还下诏为诸葛亮立庙于沔阳(今陕西勉县定军山前)。这证明他确实是真心诚意地崇敬诸葛亮。比之许多薄情寡义,功臣一死(甚至还没死)便翻脸不认人的最高统治者,这也是非常难得的。诸葛亮呢?也一直恪守“竭股肱之力,尽忠贞之节,继之以死”的诺言,既是支撑蜀汉政局的擎天栋梁,又是拥有“相父”之尊的刘禅的精神靠山。首次北伐前,他上《出师表》,谆谆叮嘱刘禅:“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第91回)而在《演义》虚构的那个刘禅听信流言,下诏宣诸葛亮班师回朝的情节里,诸葛亮面见刘禅后,先是戳穿“朕久不见丞相之面,心甚思慕,故特诏回”的托词,指出:“必有奸臣谗谮,言臣有异志也。”接着不无愤慨地质问:“今若内有奸邪,臣安能讨贼乎?”对此,刘禅始则“默然无语”,继而赶快认错:“朕因过听宦官之言,一时召回丞相。今日茅塞方开,悔之不及矣!”最后,“孔明将妄奏的宦官诛戮,余皆废出宫外……拜辞后主,复到汉中……再议出师。”刘禅则恭恭敬敬地完全听其处置(第101回)。在这里,刘禅没有君主的威风和霸道,诸葛亮则有辅臣的自尊和“恨铁不成钢”的遗憾,这哪里像“愚忠”者在君主面前的乞哀告怜呢? 诚然,诸葛亮最终为蜀汉献出了全部智慧和心血,做到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里当然有报答刘备知遇之恩的心愿,但决非不问是非的片面忠于刘备父子,其中更有兴复汉室,拯救黎庶,重新统一全国的宏图大志。正因为这样,千百年来,诸葛亮的忠贞得到了人们普遍的肯定和崇敬。综观他与刘备的关系,既有“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的史实依据,又经过罗贯中的浪漫主义改造,寄托了历代志向远大的士大夫对“君臣遇合,谊兼师友”的理想关系和“帝王师”的人格定位的向往和追求。这实际上已经包含了对“君尊臣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主奴关系的否定和批判,具有历史的进步意义。由此可见,“愚忠”二字,是扣不到诸葛亮头上的。 三、如何看待“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 现代一些学者对诸葛亮艺术形象有所批评,其中影响最大的是鲁迅先生的这段话:“至于写人,亦颇有失……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④ 对此应该怎么理解呢? 我认为,鲁迅先生是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他按照严格的现实主义文学标准,指出《三国演义》表现诸葛亮的“多智”有过头之处,这是有道理的,所谓“近妖”,是指作品个别地方对诸葛亮的谋略夸张过甚,表现出神化倾向;然而,这并非《演义》的主流,绝不意味着作品对诸葛亮形象塑造的根本失败。从总体上来看,作品对诸葛亮形象的塑造仍然是非常成功的。这里特别要强调这样几点: 第一, 全面把握《三国演义》的创作方法。我曾经在一本书中强调指出: 在创作方法上,《三国演义》既不属于今天所说的现实主义,也不属于今天所说的浪漫主义,而是古典现实主义精神与浪漫情调、传奇色彩的结合。 综观全书,罗贯中紧紧抓住历史运动的基本轨迹,大致反映了从东汉灵帝即位(168年)到西晋统一全国(280年)这一历史时期的面貌,这一历史时期的一系列重大事件……罗贯中都予以关注,都大致按照史实的基本框架和发展趋势,作了不同程度的叙述与描写。这一历史时期的一系列重要人物,罗贯中在把握其性格基调时,都力求实现艺术形象与其历史原型本质上的一致。这样,就使作品具有厚重的历史感,表现出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这是人们普遍承认《三国演义》“艺术地再现了汉末三国历史”的根本原因。然而,在具体编织情节,塑造人物时,罗贯中却主要继承了民间通俗文艺的传统,大胆发挥浪漫主义想像,大量进行艺术虚构,运用夸张手法,表现出浓重的浪漫情调和传奇色彩。⑤ 作品中的诸葛亮形象,正是既实现了“与其历史原型本质上的一致”,又进行了充分的理想化,“表现出浓重的浪漫情调和传奇色彩”。这种浪漫情调和传奇色彩,不仅体现了罗贯中本人“好奇”的审美倾向,而且继承和发扬了中国古典小说“尚奇”的艺术传统。从这个角度来看,《三国演义》对诸葛亮的智慧和谋略的竭力渲染便是可以理解的了。 第二,《三国演义》对诸葛亮智谋的夸张和渲染,可谓由来有自。早在西晋末年,镇南将军刘弘至隆中,为诸葛亮故宅立碣表闾,命太傅掾李兴撰文,其中便写道: 英哉吾子,独含天灵。岂神之祗,岂人之精?何思之深,何德之清!……推子八阵,不在孙、吴;木牛之奇,则非般模。神弩之功,一何微妙!千井齐甃,又何秘要?!⑥ 这里已经为诸葛亮的才干和谋略抹上了神秘的色彩。而且,裴松之还引用多条材料,对诸葛亮的谋略加以渲染。及至唐代,诸葛亮已被称为“智将”。到了宋代,大文豪苏轼作《诸葛武侯画像赞》,更是对诸葛亮的谋略大加颂扬: 密如神鬼,疾若风雷;进不可当,退不可追;昼不可攻,夜不可袭;多不可敌,少不可欺。前后应会,左右指挥;移五行之性,变四时之令。人也?神也?仙也?吾不知之,真卧龙也! “人也?神也?仙也”的赞叹,更加突出了诸葛亮的“神奇”。沿着这一思路,元代的《三国志平话》又进一步写道: 诸葛本是一神仙,自小学业,时至中年,无书不览,达天地之机,神鬼难度之志;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挥剑成河。司马仲达曾道:“来不可□,□不可守,困不可围,未知是人也,神也,仙也?”(卷中《三谒诸葛》) 这就完全把诸葛亮神化了。 罗贯中写作《三国演义》时,对《三国志平话》中的诸葛亮形象作了大幅度的改造,删除了“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挥剑成河”之类的神异描写,使诸葛亮形象复归于“人”本位——当然,是一个本领非凡的、具有传奇色彩的杰出人物。书中对诸葛亮智谋的描写,大都有迹可循,奇而不违情理。在政治谋略方面,作品写诸葛亮的“隆中对”、智激孙权,基本上是依据《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的记载加以叙述,并无多少夸张。在军事谋略方面,作品写诸葛亮火烧博望、火烧新野、草船借箭、安居平五路、七擒孟获、空城计等事,尽管颇多虚构,但要么早有野史传闻或《三国志平话》的相关情节作基础,要么是对史实的移植与重构,即使纯属虚构,也编排有度,大致符合情理⑦。这样的智谋,虽有传奇色彩,却并非神怪故事;虽非常人可及,却符合人们对传奇英雄的期待。这与全书的浪漫情调和传奇色彩是一致的。 第三,应该承认,《三国演义》在表现诸葛亮的智谋时,确有少数败笔。一是作品的后半部分,个别情节违背历史和生活的逻辑,勉强捏合,夸张过甚。如第101回《出陇上诸葛装神》中写魏军“但见阴风习习,冷雾漫漫”,却无法赶上诸葛亮,并借司马懿之口称诸葛亮“能驱六丁六甲之神”,会“缩地”之法,便明显带有神异色彩。二是罗贯中出于对诸葛亮的热爱,有时对其失误之处也苦心回护,导致个别情节不合情理。如第105回“遗计斩魏延”,本来想表现诸葛亮料事如神,早有先见之明,却无法完全掩盖诸葛亮对待魏延的不当之处,结果欲益反损,反而使读者感到难以信服⑧。这种情节虽然不多,却有可能让人产生“近妖”的感觉。 第四,应该注意将《三国演义》与其衍生作品加以区别。几百年来,在《三国演义》广泛传播的过程中,人们不断地对其进行改编与再创作,从而产生出大量的、各种门类的衍生作品。这些衍生作品,一方面大大增加了《演义》的传播渠道,扩大了它的影响;另一方面又对《演义》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有所强化,有所发展,有所变异。例如:《三国演义》写诸葛亮的装束,初见刘备时是“头戴纶巾,身披鹤氅”(第38回);赤壁大战后南征四郡,也是“头戴纶巾,身披鹤氅,手执羽扇”(第52回);首次北伐,与王朗对阵,则是“纶巾羽扇,素衣皂绦”(第93回)。这些描写,来源于东晋裴启所撰《语林》对诸葛亮衣着风度的记载:“乘素舆,著葛巾,持白羽扇,指麾三军,众军皆随其进止。”“鹤氅”亦为魏晋士大夫常用服饰,《世说新语》等书屡见不鲜。而在明清以来的某些“三国戏”和曲艺作品中,诸葛亮动辄穿上八卦衣,自称“贫道”,言谈举止的道教色彩越来越重,其计谋的神秘意味也有所强化。如果有人从这类作品中得到诸葛亮形象“近妖”的印象,那是不能都记在《三国演义》的账上的。 总之,尽管《三国演义》对诸葛亮的描写存在少数不当之处,但只能算是白璧微瑕。从总体上来看,诸葛亮形象仍然是全书塑造得最为成功,最受人们喜爱的不朽艺术典型,永远启示和激励着后人。 注释: ①载《西南师范大学学报》2002年第3期;收入拙著《三国演义新探》,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5月第1版。 ②参见拙著《三国演义评点本》前言,山西古籍出版社1995年4月第1版;拙著《三国演义新探》节录其第四部分。 ③《三国志·蜀书·庞统传》注引《九州春秋》。 ④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十四篇《元明传来之讲史》(上)。 ⑤参见拙著《罗贯中和〈三国演义〉》第63~64页,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年1月第1版。 ⑥见《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注引《蜀记》。 ⑦参见拙著《三国演义辞典》的《情节》部分有关辞条(巴蜀书社1989年6月第1版)及《三国漫话》的《名段鉴赏》部分有关篇章(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9月第1版)。 ⑧参见拙作《论魏延》,原载《三国演义论文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11月第1版),亦收入拙著《三国演义新探》。 原载:《明清小说研究》2007年第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