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著谷启楠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如果你曾读过《说吧,记忆》,那么你一定会对那个异乎寻常的小男孩印象深刻:他对时间有着难以描述的体认,宛如看到了存在的深渊;他善于奇妙的比喻和联想,每一个数字都色彩各异,就像独特的音符;他生于贵族之家,经历流亡动荡,彼得堡的钮蓝色天空一路魂牵梦萦;此外,他更热爱文学,后者成了他终身的思乡热病。如今,他再度归来,在《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中,你可以看到他的身影——无处不在的身影。 作为“纳博科夫多少以自己为原型塑造的一位作家”(止庵先生语),塞巴斯蒂安身上有着难以掩饰的纳博科夫痕迹。但他又是一个隐身者,一个化身博士,步履轻快地戴着隐身盔,出现在作为弟弟的“我”的叙述者口中、推测以及想象中:以著名作家塞巴斯蒂安逝世为线索,同父异母的弟弟对哥哥生平展开调查。这是一次艰难之旅。无论“我”怎样试图拨开塞巴斯蒂安身后的迷雾:拜访他的好友,寻找他的情人,渴望找出塞巴斯蒂安逝世前痛苦心情的来由,一切依然是谜团。“我”最大的疑惑是:如何保持记忆讲述者的真实?如何保证记忆与现实的契合?在寻找塞巴斯蒂安的同时,作者时时提醒我们:这是一场虚构,一场华丽冒险。真相无处可寻。作为读者的你,只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对于文学研究者、八卦爱好者和纳博科夫迷们来说,《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无论如何都构成想象作家生平的奇妙范本。甚至可以对号入座:纳博科夫便是塞巴斯蒂安;“我”和“塞巴斯蒂安”淡漠的感情正是作家与弟弟谢盖尔关系的写照;作家昔日一段挣扎的婚外恋曲成了小说发展的主线。甚至“我”父亲的决斗和瑞士籍的家庭女教师形象,也无一不透露着纳博科夫自身的经历。然而,身为现代小说家的纳博科夫可以把艺术人生化,却绝不能容忍庸俗浪漫主义者的人生艺术化。把自我形象陈列出来供人瞻赏不是作家的本意也不屑为之,他更深切的目的恐怕是暴露自己的写作手法。 如果把此书当作作家塞巴斯蒂安的传记,那么纳博科夫意在立传的不是生平,而是审美追求和创作方式。纳博科夫最感兴趣的是“时间”。借塞巴斯蒂安之口,他说:“一个正在吃牛排的饥饿的人只对自己的食物感兴趣,而不会有兴趣,比如说,去回忆一个他七年前做过的关于戴高礼帽的天使的梦。但我的情况是,我大脑中所有的百叶窗、盖子和门全天候打开……在我的脑中引起了那么多的联想,而且这些联想是多么微妙和费解,对于实际生活毫无用处。”换言之,在纳博科夫的世界中,时空不是绵延和广延,而是并存的当下,七年前和现在没有区别,在记忆中构成永恒的瞬间。这是属于记忆大师纳博科夫的专有能力,为此他不得不忍受失眠痛苦,去赢得远比现实复杂的感知。而与此同时,纳博科夫又深爱“反讽”,他说:“生活中没有多少东西能与讽刺的快乐媲美。”智性的反讽使他的小说呈现虚实相夹的张力,不断呈现对叙事人、叙述本身的怀疑:“我”如何得知塞巴斯蒂安生活的细节?“我”寻访到的是否又是真实的塞巴斯蒂安?读到最后,你甚至无法判断这究竟是一次真实的寻访,还是一个作家的玩笑?如果说这就是纳博科夫——一个善于制造骗术的大师,那么他也乐意把骗术本身暴露给我们,如同蓬皮杜艺术中心那些未完成的脚手架。 因此,如果试图在书中寻找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那么你会失望;而如果把它看做一次作家写作的夫子自道,那么你会感到巨大的狂喜。一直以来,纳博科夫的写作为人诟病处总是“意淡辞肥”。但问题并不在于纳博科夫不知道“写什么”,而在于他的“怎么写”是一份难以被现实企及的复杂和完美。独立的审美追求让纳博科夫不同于任何人,他的写作之旅一直是孤独和被人误解的(包括那部取得巨大成功的《洛丽塔》)。或许正是这份孤独,让纳博科夫毫不犹豫地直陈自己的创作观。《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是一扇窗口,透过窗户,我们看到了二十世纪作家中最孤独也最伟大的灵魂。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10年03月26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