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镜中行》 [英]艾伦·麦克法兰著 上海三联书店出版 将感觉的碎片,攒集、掇联,用理性的思考,衡量、区分,然后把它置身于思辨的坐标中,定位、排列。一般文化人类学著作,多半是如此循规蹈矩写成的。倘若那些感觉的碎片,另类得璀璨夺目,仿佛闪烁着魔幻的色彩,迷惑你的思维定位体系,挑逗你的理论概念和框架,你将如何?英国著名社会人类学家、历史学家艾伦·麦克法兰教授的答复是:我会如实叙述我陷入的困境,同时如实留存感觉的碎片,假以时日,进行思索,一一应对,破解困惑。正是凭藉如此的执着,他考察、研究日本。天皇、宗教、礼仪、教育、种族、战争、艺术、家庭,乃至性观念、罪罚观念、饮食习俗等等,均列入他的思索范围。他用长达十五年的“时日”,终于在2007年写成了《日本镜中行》这部研究日本文化的人类学著作。这个颇有文学色彩的书名之由来,是作者搬来了著名童话《爱丽丝镜中游》的故事,比喻自己对日本的考察行程,如同走进“魔镜”一样。学术专著常见的严谨,也在此书中变幻成流畅,似乎近似随笔的风格。 具有英国学术院院士、欧洲学术院院士的学界地位的艾伦·麦克法兰,曾以“英国文化协会杰出访问学者”的身份于1990年初访日本。他发现,自己当时的“这种感觉就像是穿行于一座活的庞贝城”,他甚至引用小泉八云的话:“日本是一片弥漫着入魅气氛的国土,是一个神秘的世界,在它的生活表象底下,潜伏着不可思议的另类性。”小泉八云原是爱尔兰-希腊裔的西方作家、教育家,原名拉夫卡迪奥·赫恩,入籍日本后改名小泉八云。他在日本生活十四年,著有多种有关东西方文化的著作,还有一部知名度颇高的《怪谈》,是他收集、编纂日本灵异传说的文学作品,其中个个故事都释放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神秘气息。无从揣摩艾伦·麦克法兰引用小泉八云的话,是为了强调自己对这个岛国的文化考察中的困惑感之神秘,抑或是证明自己与他同为行走于东西方文化交汇之点上的同行者。然而,至少可以表明《日本镜中行》的语境,是处处呈现作者身处跨文化理解的困境。作为一位人类学家,艾伦·麦克法兰的职业素养驱使他在面对日本文化这么个研究对象时,尽可能从该文化自身的归类范畴和象征符号进行思考,寻找该文化的内部结构,然而,由于他认定日本是个岛国,并且与中国相邻,他便将同为岛国的英国和同为东方文明的中国文化,作为评判的框架来衡量、估测日本,况且他又习惯于运用西方文化的视角观照日本,所以《日本镜中行》必然会展示剖析日本文化时,他面临手足无措的迷惑。该书的开端,就毫无顾忌地如实书写着作者机械搬用西方文化的尺度,评判日本文化状况时种种南辕北辙的尴尬。于是,读这些文字,人们有如在观赏一场西方拳击与东洋相扑的较量——前者尽管是拳风刚劲,看似仿佛拳拳着肉,却因为摸不清对手的要害,如同重拳击打空气般而被化解,消弭于无形中。 然而,即使艾伦·麦克法兰“迷失东京”,人们也可以感受到他思索的智慧——那些既定概念与现实有失吻合的撞击所产生的火花,却有意无意间驱散了遮蔽在曲径通幽小道上的黑雾。更让人们赞赏的是,艾伦·麦克法兰竟然以声东击西的步法,破解南辕北辙之迷踪,轻灵游走在“魔镜”中。由此可见艾伦·麦克法兰多年来在人类学、历史学领域研究的学养之不同凡响。 例如,他在《日本镜中行》中谈及日本的语言:“字斟句酌的言谈都能充当一道黏合剂,由于充满暧昧、微妙和含混,词语变成了折射彼此身份,反映对方意愿的镜子,变成了规避矛盾的工具。”“一旦某事由谁负责的问题出现争议,拐弯抹角的言谈模式就能产生重大效果。”日本人更喜欢对责任不作明确划分,这样就没有哪一个人可以被指出来,对决策承担终极责任。“他们没有个人责任意识,不识道歉为何物。”由此,他的文笔转向探讨日本对二战暴行的认识,考证为何战犯审判中,“大批受审者拒绝承认自己在战事中发挥了主动作用”。为何如今不少当局者还明目张胆企图粉饰历史,悍然参拜靖国神社。由此,他试图寻找日本否定二战历史的文化基因。 他颇为赞赏日本的艺术,他认为:依日本的艺术和寺院而论,日本是一个最美丽的文明。然而他比较了博物馆的朝鲜展厅和日本展厅的色彩,指出两种美学流派的差异:“前者充斥着异常鲜明的大红、大蓝、大绿、大金色,后者辉映在柔和的灰色、棕色、金色、银色之中。比较起来,中国人没有朝鲜人那般艳丽,却也远离着日本的淡淡阴翳。”由此,艾伦·麦克法兰先将话题从艺术转向文学,然后又从日本文学作品读解日本民族的文化个性。他将“淡淡阴翳”作形象勾画,提炼其要素——冷峻。甚至翻检日本著名作家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从中挖掘其根源——孤独。他说,“孤独的人群”是说熙熙攘攘的人群由单独的、离散的个人组成,彼此觉得很难沟通。“如果世上真有过孤独的人群,那就是日本。无怪乎日本文学艺术中存在一股深深孤独的潜流。”他的一位朋友告诉他说:日本人感到非常空虚,“因为每个人的‘中心’一无所有,唯有虚无。每个西方人由于拥有一个个人灵魂和人格,所以感到‘中心’是充实的,相反,一个单独的日本人却像是一个空空的房间”。由此,艾伦·麦克法兰阐述了为何日本人欣赏花之落、月之盈,正是为了那转瞬即逝的感觉,日本人喜欢从众、喜欢集体行动的原因,同样是因为孤独。 文笔游弋于字里行间,纵横于声东击西的时空,如此一个又一个华丽转身,闪烁着智慧的灵光,又有英国绅士的幽默韵味,可以说是《日本镜中行》这部学术著作的鲜明个性。当然《日本镜中行》并非一味挑剔,而是更多地从文化人类学角度将日本文化置身于一个宽泛的框架考察,比较它与其他文明的差异。艾伦·麦克法兰说:“西方人与地球搏斗,攫取铁、煤、石,大量捕猎动物,因此‘锻造’(注意‘锻造’这一隐喻)了自己的世界。日本人却像狩猎采果族一样,从大自然的表层如同撇奶油一般‘撇’出自己需要的东西。”他认为日本凭藉“互嵌”的内在体系,一旦知晓了西方的科技和工业化的发展,“他们就能调整利用,然后经营出一个高度工业化的经济体系,堪与原发地媲美,甚至超过原发地”。所以他赞赏日本具有快速应变能力的弹性,形容其为“意识形态的变色龙”。认为它比中国和其他亚洲国家更容易进入现代工业世界;甚至认为它暗示着人类的未来,“或许是一个明日世界的部分预兆”。 无论人们是否赞同艾伦·麦克法兰的这个观点,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的这本《日本镜中行》都值得一读,他从西方文化视角研究日本文化的种种思索,应该说是一次可贵的别开生面的密码破译,它有利于拓展国人观照东邻日本的思维空间。 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10年05月28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