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很久没有读外国小说了,很大的一个原因在于,文化浮躁的时代,还有谁会孜孜于准确地、美妙地为我们呈现一部翻译经典呢?尤其是所谓的畅销小说,大多数难免于猎奇或寻求一种感官刺激,就连纳博科夫的名著《洛莉塔》都被国人渲染为一部“娈童癖”的作品,令人感到啼笑皆非。 德国作家本哈德·施林克的小说《朗读者》也是被宣传为描写一位中年女人与15岁少年“错爱”的故事。当然,由于涉及到纳粹题材,许多批评家认为它是“以人性和历史之维度演绎了充满罪责的爱情”。老实说,如果仅仅以这样的主题来敷陈一个爱情故事,我是提不起阅读兴趣的,如果不是一位眼光独到的老朋友的一再推荐,也许我会与这奇特的“生死朗读者”擦肩而过的。 我以为,这是德国当代文学中难得的一部杰作,它从二战后德国人的“精神创伤”入手,揭示了一个超越地域、民族、时代的大问题,深刻地触及到了我们的灵魂。难怪此书1995年一经出版就引起了世界的巨大轰动,“成为有史以来第一本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的德语书”,小说还在2008年被改编成电影并一举获得了世界电影金球奖和奥斯卡奖。 这部十三四万字的小说,情节并不复杂,蕴意却极为丰厚。小说讲述的是一个15岁德国少年米夏·伯格因意外患病而结识了一位比他大21岁的公共汽车售票员汉娜·施密茨,因性的萌动而沉浸在这位中年女人的怀抱中。他们的爱情基础在哪里?当然不在于他们所纵情的性爱,在那种超越现实的畸形的“爱”后面,其实隐含着一个人、一个群体、一个民族的巨大的生存危机——在米夏的眼中,一个风情万种的成熟女人给予了他性的满足;但在汉娜的角度,小说以“失语”的方式呈现了一个怪诞的现实: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醉心的却是从身体与文化都处于生长期的米夏那里听取各种知识,她更要求少年为她朗读各种第一流的文学作品,司汤达的《红与黑》、史诗《奥德赛》、莱辛或席勒的名剧《爱米丽亚·迦洛蒂》和《阴谋与爱情》以及歌德、里尔克、贝恩的诗歌等等,朗读声成为了他们“爱情”生活的独特组成部分。 随着米夏的长大,汉娜却在某一天神秘地失踪了。当他们再见面的时候,米夏因读法律而参与法庭实习,而汉娜却坐在了被告席上,她因为曾当过纳粹集中营女看守而成了一个纳粹战犯。这是怎样尴尬的场面!实际上,单纯、善良的汉娜并不是有心沦为战犯的,她的一切令人匪夷所思的行为和选择,其实是在掩盖一个被她视为高于一切、关乎生命尊严的真相——她是一个文盲!为了掩盖,她选择了一次又一次面对文化的逃离:离开米夏,因为这个文化少年在文化的海洋中长大了;甘心做一个纳粹女看守,其实是为了避免在西门子公司的文化拷问;在法庭上,她虽极力辩驳,终因自己是文盲,反而落入了别人构织的陷阱,最后为了隐瞒真相,不得不对本不属于她的谋杀罪予以痛苦的接受,走进监狱,失去自由…… 《朗读者》最令人难忘的部分展开了。为了拯救一个文化虔敬者、文化尊严捍卫者的灵魂,主人公米夏不惜选择了在法庭上沉默以保全女主人公生命尊严、在“后法庭时期”以“朗读者”(磁带)身份出现重塑其文化尊严的奇特方式,用凄美的结局谱写了一曲惊心动魄、让人欲哭无泪的歌。这是救赎,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一生忏悔”,就这样,十几年间,文盲汉娜根据“朗读者”米夏的声音,学会了识字,甚至可以写出浑然天成的简单书信了,她走进了文化。通过努力,她还获得了减刑,即将释放,回归社会。一场救赎行动眼看就要完成,而内心充满喜悦与挣扎的汉娜却在释放当天的早晨,选择了悬梁自尽…… 文化的伟大与无奈在女主人公自杀后,发出了巨大的回音,它振聋发聩,感人至深!一个以真诚、虔敬的心灵向往文化的女人的悲剧,难道不是文化的悲剧吗?《朗读者》正如作家曹文轩所指出的那样,是“一部庄重的文本”,一个提出庄重拷问的故事文本——小说的故事明线中,它呈现着肉欲、世俗的爱、纳粹、审判、赎罪与救赎等等,也许这一切只是叙述所需要的故事或现实元素,但“草蛇千里”的深处却是文化那超越时空、始终不渝、感人至深的深情“朗读”!作品丰满的艺术层次揭示了多维的思想之美:书中虽然有对于纳粹以及二战时期普通德国人所承担罪责的反思,但这并不是其真正的主题,施林克自己曾说,“《朗读者》不是关于纳粹或者屠犹的,它是一本关于战后一代和战争一代之间关系的书”,在描绘小说中因这些冲突而导致的男女主人公心理矛盾时他又说,“我希望这种矛盾心理就是米夏·伯格在书中体验的那种,是战后一代对战争一代所持有的内心冲突:好感和震惊、向往和厌恶、理解和审判”。换句话说,《朗读者》实际上是一部反映文化与民族、个人、国家关系的书。试问,一切战争都是怎样爆发的?面对战争(这已是上述所有关系中最激烈的方式了)等等,我们应怎样反思对待文化的方式:好的文化、没落的文化、先进文化、文化的矛盾、文化的冲突……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其核心还是“识字”的问题,用中国文化来表述,亦即蒙学教育的问题。 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为了趋向于文化光明(即“识字”)而倾听的“朗读”,是真正撼人心魄的“生死朗读”,正如书中米夏的父亲无意中说到的那样,人“应该作为主体而存在,人不甘心沦为客体”。因“识字”问题而导致的汉娜的悲剧,早已不是个人的悲剧,而是一个民族的悲剧、历史的悲剧!作为法律专家的小说作者,以无比悲悯的用心,为我们揭示了这一隐含的内容——《朗读者》其实是在呼唤一种能传之久远的文化秩序(优秀传统文化是需要精心呵护、代代相传的),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小说宛然已成为了复调的“朗读者”:我们可以明白,小说一开始刻画的少年的病,其实是文化之“病”的隐喻;故事中多次出现“洗澡”场面的描写,其实也是文化清洗灵魂的一种隐喻;扭曲的肉欲与因文化而诞生的真正的爱情(米夏为什么总不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爱情,因为他陷入了与汉娜的文化爱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即便因文化问题而不幸沦为纳粹罪犯,女主人公依然把集中营中的女孩子,指定成为了她的“朗读者”(这里与肉欲无关)……一句话,从“识字”开始就面临着的文化尊严,已超越了政治、性、死亡……它是“关于个人、自由和尊严的学问”,是人生中最大的主题!文化的尊严高于一切! 由于种种原因,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中国的优秀传统文化被边缘化、妖魔化、娱乐化、功利化,而道德教育的肤浅化也是令我们忧心的东西。中国文化的尊严何在?正像德国有纳粹一样,中国的“文革”现实同样为我们提出了最严厉的诘问:在中国,汉娜这样的悲剧还少吗?但反思这种悲剧的作品却远远不够!值得欣慰的是,随着中国国学的复兴,我们欣悦地发现,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那些平平仄仄、深入我们民族心灵的朗读声,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原载:《文艺报》2010年06月25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