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回本《西游记》自明中叶诞生后,迅速掀起一场神魔文化热,先是明代的神魔小说流派异军突起,与历史、人情小说并驾齐驱,共同构成明清小说的繁盛,历代续作不断,或借机续貂,或赚人眼球,或借尸还魂,一时间,林林总总,蔚为大观。 如果说明清以来的续书仅仅继续着吴承恩《西游记》故事的余续,人物、情节、主题已难以有所突破与创新,《西游补》是个例外。 鲁迅是现代文学史上较早将古代文学与当代社会世俗人情结合起来的开山大师。他在《故事新编》中将大禹等古代神话传说人物以鲜活的白话文展示在我们面前。其中主要人物的语言均披上现代人的外衣(标识),诙谐、幽默、风趣。与传统文言小说截然不同,是扎根于新闻学土壤的鲜活语言,开了现代“大话”的先河,应当是后来张恨水、柏杨的近缘。 民国时期,出现张恨水的《八十一梦》,始将《西游记》与现实生活紧密相连,仍然是寓意性的,借孙悟空之“酒杯”浇自身困境下之块垒。诸如《天堂之游》、《我是孙悟空》,即取材于《西游记》中的人物、情节,在一些荒诞不经的故事里,揭露了政治上、社会上的诸多秘幕、丑态。笔锋辛辣,在热闹喧嚣的背后是无情的揭橥和辛辣的讽刺、批判。这是对百回本《西游记》批判精神的发扬、光大。 20世纪80年代,台湾作家柏杨《西游怪记》出版,1987年4月被中国文联出版公司以“香港台湾与海外华文文学丛书”出版,共17万字,以唐僧师徒取经回来后组成大唐国通天教朝圣团的遭遇为线索,把赵高、秦桧、贾桂、羊力大仙、潘金莲、张浚、潘巧云、吕不韦、孔子、子贡、孟子、唐太宗、李师师、劳得前八世、张得功、贾玛丽、猛生大人、张飞等与取经师徒混杂在一起,每个人物的个性、特征均融汇出那个时代的络印,行列而来,唇枪舌剑,吵吵闹闹,敷衍出一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闹剧,语言粗俗、直白,下流人物的下流语言常常成为出口成“脏”的顺口溜、调侃、笑话。总之,一切均以当今华人社会的生活作为历史背景,讽刺大陆、台湾两岸华人社会的种种劣根性,人口上超生,贫穷、饥饿,“同志” 的称谓,“政治运动”,我们从中仿佛见证了近40年来中国社会政治历史变迁过程中所曾经有过的灾情、苦难的教训。以古寓今,借《西游新记》讽刺台海两岸中国国民性中的丑陋性、劣根性。这与柏杨先生在其名作《丑陋的中国人》如出一辙、相辅相成,共同构成反思中国传统文化、中国国民性的双璧。与其他续书不同,柏杨在这部作品中首次穿越历史时空,展露当今社会的种种丑陋败德,开了后来港台“大话”“无厘头”“西游”文化的先河。柏杨的风格恰恰可以追溯到20世纪30年代鲁迅的《故事新编》,鲁迅以其犀利的笔触揭露了传统文化背景下国民性的负面影响,讽刺揶揄则取当时势态,继承了明代百回本《西游记》的批判精神。柏杨的《西游怪记》则在精神上继承了两者的精华,以深刻、犀利、辛辣、痛快而著称,是现代意义上的“大话西游记”鼻祖。 在沉寂了10年之久后,香港刘镇伟、周星驰再度合作、策划《大话西游》,将古典名作《西游记》再次以崭新的面貌展现在世人面前。其恢宏、大气,实承继了原著的精神。但,更可贵在于,创作者不拘泥于原作,而是结合现代社会的世俗生活,试图借助后现代主义的手法,“戏仿”“拼贴”“反讽”,将人生中有价值的东西撕碎给人看,将无价值的东西调侃、戏谑,混淆崇高、庄严与低俗、卑下的界限。 如果说鲁迅开拓了“大话”的处女地,柏杨辛勤耕耘扩大了创作领域,那么,刘镇为、周星驰则通过“大话西游”展示了东西方文化在“后现代主义”思潮影响下的挣扎、彷徨与涅槃。 “大话西游”借助了古典小说《西游记》的人物、情节,但在思想精神气度上融合了当代香港在殖民主义文化背景下的芸芸众生于1997回归前后的焦躁、忧虑与疑惑。 有着百年羞辱经历的香港,处于东西方文化的交汇处,是中华文化与欧美等西方文化碰撞、交融之地。面临欧风西雨的洗礼,商业成为主宰文化生存、发展的基石,肢解了中华文化农业为本、商业为末的传统思维基础。百回本《西游记》中所流露出的反皇权、求民主的思想在“大话西游”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宣泄。“强盗也是一种职业”、“你干好你的那份强盗的职业”。 如果说,百回本《西游记》是对历史上“玄奘西天求法”史实的艺术展现,是对玄奘《大唐西域记》的“大话”,艺术化、形象化的创造,那么,“大话西游”则是对百回本《西游记》的“解构”、“重释”和“新创造”。 历史证明,百回本《西游记》的成功,成为中国古典文学的经典,得益于凝重的历史内涵、犀利的批判眼光、深刻的民族文化反省、庞大的神话隐喻体系,加上令人耳目一新的白话通俗语言。历史也再一次证明,“大话西游”的成功,成为当今网络、传媒的经典,则受益于传媒时代信息传播的内涵、超锐的批判视角、锐利的批判眼光、对民族经典文化的反讽、庞大的神魔文化隐喻系统,加上让人刮目相视的“大话体系”。刘镇伟、周星驰以殖民主义文化背景下“小人物”的视角,重新演绎《西游记》中“西天取经”故事,虽然孙悟空变成了“至尊宝”,今生沦为斧头帮帮主,成为山贼草寇。白骨精变成了“白晶晶”,但,他(她)们之间的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的遭遇,敷衍出一幕幕悲悲喜喜的喜剧故事。菩提老祖是一串葡萄,紫霞仙子本是菩提老祖的一根灯芯,她抓住了爱情,“谁能拔出我的紫青宝剑谁就是我的如意郎君。”“只羡鸳鸯不羡仙。”至尊宝对白晶晶的一见钟情,即使她是一个白骨精。月光宝盒可以超越时光,而且也难以控制,只能一次次重来。白晶晶一出场就遇到至尊宝,就说道:“还是干你的山贼那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吧!”在时空交织、是非转换之中,周星驰通过至尊宝之口说出一段经典的独白:“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放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然而,周星驰则用电影蒙太奇手法,通过牛魔王、猪八戒、唐僧、白晶晶、紫霞、菩提的矛盾冲突,打打斗斗,尤其是与牛魔王的战斗,天昏地暗、杂乱纷呈。影片的编导刘镇伟说:“常常觉得孙悟空其实不想去取经,是被人逼去的,一个被逼的人想法必定很有趣,所以我把孙悟空塑造得更加坏,把他的角色扭转一下。”这便是《大话西游》借古典小说《西游记》的人物形象符号施行富有“香港化”的改装。尤其是“无厘头”的插科打诨,影片通过孙悟空死而复生的故事,分做两部分:一是死前的孙悟空作为“至尊宝”时的阶段,二是孙悟空死后的阶段。作为影片的核心人物,孙悟空在“月光宝盒”中穿梭,他爱上了前来吃唐僧肉的白骨精——白晶晶,白晶晶自杀身亡,他则借“月光宝盒”穿越时空拯救白晶晶,却不料回到了500年前的盘丝洞。巧遇紫霞仙子,竟被紫霞在脚板烙上三颗痣,变作孙悟空。但,“至尊宝”却不承认自己为孙悟空,仍痴心不改地寻找白晶晶,无视紫霞对他的一往情深。可是造化弄人,当他与菩提老祖回到盘丝洞找到白晶晶,却发现这是一场错爱。最终,他被蜘蛛精所杀。他死后皈依了佛门,抛弃了以往对紫霞的爱,大战牛魔王,重新踏上护送唐僧西天取经之路。这是一种深深的寓意,影射了现代香港(1997年前后)人由“无厘头”(殖民统治下的意识)向“自我”的觉悟方向大踏步前进的趋向。尽管作者用“反讽”“戏谑”的方式,尤其是结尾,夕阳下,武士与紫霞的相会,“谁能拔出我的紫青宝剑谁就是我的如意郎君。”“只羡鸳鸯不羡仙。”至尊宝拔出了,然而,现实中的孙悟空又要走向佛门。没有戴上金箍之前,他只是凡人,背负着事业与爱情的双重职责。戴上金箍,他就成了孙悟空,只有事业,必须舍弃爱情。这是男人世界里那个成功的男人必须遭遇的。紫霞说:“不能和我爱的人在一起,就是让我做玉皇大帝,我也不会开心。”当夕阳武士拥抱她时,她也许找到了真爱,因为,他最终拔出了紫霞宝剑。这武士是“至尊宝”,不是孙悟空。当至尊宝成了“孙悟空”时,叼着香蕉回头看着城头一对恋人时,紫霞靠着夕阳武士的肩头望着孙悟空的眼神是何等凄美。于是,“他好像一条狗耶”。悲耶?喜耶?这才是真正抓住了人性中的关键处。“至尊宝”“孙悟空”恰是每个男人必须面对的自我。当你是“至尊宝”时,便有了爱的烦恼;当你是孙悟空时,于是烦恼便消失了,皈依宗教,便成为至圣的仙佛与功德无量的神圣护法。百回本《西游记》中的孙悟空、齐天大圣的双重寓意,何尝不是如此呢?从这种意义上说,《大话西游》揭示了《西游记》的奥义,是新时代殖民主义统治下香港人的矛盾、犹豫、彷徨与新生。这是一段痛定思痛的抽肠拉肺般的精神涅槃啊!在目睹周星驰饰演下的“至尊宝”“孙悟空”形象,我们不正可以窥见回归前后香港社会芸芸众生的心态与情意吗? 说周星驰恶搞也罢,“大话”本身就是新时代的一种创新。历史正是在一代代人的“大话”前史中前进。百回本《西游记》本身正是对玄奘《大唐西域记》的“大话”,《西游补》是当时对百回本《西游记》的绝妙“大话”;鲁迅《故事新编》则是“五四”后一代学人对中国历史的形象“大话”;抗争时期的张恨水《八十一梦》则是20世纪30-40年代对中国遭受日本侵略下的民众心态、思想的绝妙“大话”;柏杨《西游怪记》则是台湾民众的“潜意识”层面对中华古典文化的全盘“大话”。这些正是香港刘镇伟、周星驰创作《大话西游》的土壤与氛围,欧风西雨下的香港面临97回归,可谓“山雨欲来风满楼”。民众的矛盾、焦虑、忧愁、彷徨,往往以“无厘头”方式发泄出来。周星驰仅仅通过《西游记》找到了发泄这种“无厘头”积怨的恰切方式而已。 我们不应用传统的审美标准来评判《大话西游》,那样就会削足适履的。因为诞生的背景、创作的基础与文化氛围的差异,均会让你无所适从,陷入无以名状、焦虑不安、隔靴搔痒的怪圈。 《大话西游》原意并非“恶搞”,但周星驰以“无厘头”的形式破坏了百回本《西游记》的庄严、神圣和崇高,代之以“讽刺”、“肢解”、“挖苦”、“煽情”,打破了庄严与滑稽、真诚与表演、痛苦与欢乐以及哲理与废话的界域。完全是一场对古典艺术的颠覆、破坏,不讲秩序、伦理,不要崇高,不信真理,“上帝死了”!信念的动摇、努力的窳败,趣味至上,不讲深刻,只要眼前(“当下”),拼命追逐时髦与浅薄。周星驰通过对孙悟空的改造,完成了一场后现代主义式的意念、精神的超越。留下诸多所谓经典“大话”——诸如上文的“爱情表白”,诸如:“爱需要理由吗?爱不需要理由吗?”“还是去干你的山贼那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吧!”“I服了you”。俚语、俗语伴着低级的下流话,低俗的语言为了创造出庸俗的笑料,仅仅博人一笑而已。除了个别之处有耐人寻味之外,更多的仅仅是让人一笑而已! 《大话西游》正是在后现代主义的背景下,开启了当代中国文坛“恶搞”经典名作的序幕,网络的普及,草根族们将一切古典神圣的光环全消亡,代之以“戏谑”“调侃”“讽刺”,没有了崇高、偶像,全被“解构”、颠覆!甚至全部推翻、否定!实质上就是虚无主义的翻版!应当引起有识之士的警觉!我们不反对对传统经典的新探索、新反思,但,我们决不能认同违背历史真实与正义的完全否定的虚无主义立场与视角!因为我们既是历史的见证者,也是文明的延续者! 参考文献: 电影《大话西游》 中国文学网,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主办。 光明网·博客,光明日报社主办。 杨俊 《西游新论》,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 杨俊 《百回本<西游记>作者新探》,《学术月刊》2007年第7期。 “西游记宫网”“专家论坛”,http://xyj.com. “西游记文化网“,xyjwenhua .com. 吴承恩《西游记》研究会网站。 作者简况:杨俊,籍贯安徽芜湖市,1962年生,教授,目前任职于芜湖信息技术职业学院文化传播系,兼吴承恩《西游记》研究会常务副会长暨秘书长,中国古典文学普及研究会《西游记》文化委员会副会长;研究方向:西游记与中国文化;高教教龄25年,在《学术月刊》、《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发表学术论文60余篇;代表作:《西游新论》等25本。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