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酒文化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广泛见之于小说、诗歌、散文、戏曲等文艺作品中,构成了中国文苑的一道亮丽风景线。所谓酒文化,一般是指以酒为内容但却又超越了有关酒的具象描写而上升到文化层面和精神层面的一种特殊文化形态。也就是说,在涉及酒的文化作品或者艺术作品中,酒本身已不仅仅是一种饮品,而是蕴含了丰富的文化内涵和精神内涵。那么《水浒传》中关于酒的描写也已经超越了酒的具象描写,而上升到了一种新的文化层面和精神层面,达到了一个很高的艺术境界。对于《水浒传》中“酒”的描写,我们称之为宴饮描写。小说中如果我们去掉了关于宴饮的描写和酒文化的精神内涵,那么整篇作品不仅人物形象黯然失色,社会内涵会趋于平淡,而且艺术成就也必然要大打折扣。所以,我们可以这样说,“宴饮”成为《水浒传》的美学特质,它透过人物、情节和环境,最大限度地体现了小说的阳刚之美。 一 汉代人就曾把酒称之为“天之美禄”,认为这是上天赐给人类最好的礼物,既可以合欢,又可以浇愁,酒味之美、酒意之浓是其他任何饮料所无法比拟的。在《水浒传》中,酒更多的则是与英雄豪杰相伴。清朝闽人林梅溪认为《水浒传》善于写酒而不善于写茶,他在《武夷茶趣》中说:“酒壮英雄豪气,茶抒闲人性情。‘大雪满天地,古月仗剑游;欲说心中事,同上酒家楼’。若为同上小茶馆,则失去英雄豪气矣,故《水浒传》多酒气而少茶趣。”酒是发散的,饮后使人兴奋,茶是收敛的,品之使人清醒。美酒的力量恰恰在于一种微微麻醉之中唤醒的潜在的自由欲望,人们可以完成平时无法实现的愿望。在《水浒传》中酒使水浒英雄性格内在美得以外现,因而有关酒的描写即宴饮描写也就成了作者刻画英雄性格的手段。金圣叹认为,《水浒传》所以使人百读不厌,根本原因在于它成功地塑造了一系列典型性格。他说:“别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人性格,都写出来。”①这是一个深刻的见解,概括了小说艺术的一条重要美学规律。中外艺术史的实验证明了典型性格确实是构成小说艺术美的主要因素。《水浒传》写了大量英雄宴饮的场面,或一人独酌,或两人对酌,或众人在宴会上群饮,并借助于酒来完成人物性格的塑造。水浒英雄除王英外多不近女色,但除李云之外多亲近美酒。作者在第三回中说:“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事’,便是小胆的吃了也胡乱做了大胆,何况性高的人!”②可见酒对“性高”的英雄产生的巨大影响。先说酒胆英雄武松。金圣叹在第四回回前总评中说:“鲁达酒醉打金刚,武松酒醉打大虫”;“鲁达打周通,越醉越有本事,武松打蒋门神,亦越醉越有本事。”“三碗不过冈”的酒招旗,在一般客人眼中是一则普通广告,在武松眼中却极富挑逗性,挑动了他的好胜心理。体现了他逞能、自信、桀骜不驯的性格特征。武松是用武力作后盾,用“全场紧逼”的战术,迫使酒家卖给他十八碗好酒的。以好汉自命的武松,正是仗着好汉固有的自豪感的支持,强索那十八碗好酒。这十八碗好酒,映衬出英雄人物不同凡响的作为,无所畏惧、敢作敢为的气概。在第二十八回中“无三不过望,醉打蒋门神”,也表现出了武松绝非凡人可比。在这一回中,“酒”字竟然出现了八十八次之多,居全书之首。王望如在回末总评中说:“其于虎也,先醉后打;其于蒋门神也,先醉后打……皆藉酩酊以佐其神威,酒之动气甚矣哉!”③恰当地说明了酒与武松英雄行为的关系。醉酒象征着情绪的放纵,神经的兴奋,醉酒后的境界是神奇的,无论是打,是骂,是卧,都带有了一种平时无法比拟的豪气与霸气,难怪《水浒传》对此境界钟爱有加。其他像“鲁智深醉打山门”,“吴用智取生辰纲”,“浔阳楼宋江吟反诗”等等,酒在其中都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二 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讲到“草蛇灰线法”:“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金圣叹的“草蛇灰线法”,无论从《水浒传》全书还是各章回来看,“宴饮”这一道具都得到了极为成功的运用,使其发挥了推进情节、蝉联场面、连缀事件的重要作用。如第二十二回,宋江在柴进庄上,因喝酒有些醉了,脚步趔趄,踩在火锨柄上,把火锨里的炭火都掀在武松脸上,引出武松这个人物和“武十回”一系列重要的故事情节。诸多英雄由宴饮而相识,相识后又找酒店相拜痛饮。梁山泊朱贵酒店是水浒根据地的交通站和前哨,每一位英雄上了梁山,起义军首领都要摆酒设宴,以示欢迎。宴饮使本来陌生的英雄之间的感情距离缩短了。 在《水浒传》中,宴饮又起到激化情节的作用。小说第四回金圣叹评点鲁智深说:“鲁达凡三事,都是妇女身上起。第一为了金老女儿,做了和尚。第二既做和尚,又为刘老女儿。第三为了林冲娘子,和尚都做不得。然又三处都是酒后,特特写豪杰亲酒远色,感慨世人不少。”④这是说鲁智深三次打抱不平,都是他酒后英雄正气所致。宋江本是一个对皇帝抱有幻想的人物,参加起义态度最不坚决的人物,但他在浔阳楼独自饮酒时,乘着酒兴题了反诗而招灾致祸。作者在这里极尽其能事地用酒把宋江性格中潜藏的反抗的一面急速升化、外现,以推动后续故事情节大起大落。 一般说来,情节发展应有连续性且紧凑。但是,金圣叹却认为,有时也不妨中断一下、停顿一下。他称之为“忽然一闪法”。第八回写林冲在柴进庄上与洪教头比棒,正要开始,柴进却说:“且把酒来吃着,待月上来也罢。”情节的发展到此突然停顿。后来终于开始比武了,不到四五回合,只见林冲托地跳出圈子来,叫一声“少歇”,情节的发展又一停顿。原来林冲要求取下护身枷。等到开了枷,正要重新开始比武,柴进又叫道:“且住。”这是又一停顿。金圣叹在此三处停顿下批道:“说使棒反吃酒,极力摇曳,使读者心痒无挠处”;“此一回书每用忽然一闪法,闪落读者眼光,真是奇绝”;“奇哉!真所谓极忙极热之文,偏要一断一续而写,令我读之叹绝。”⑤从这些批语看,第一处停顿吃酒及后两处停顿,目的是为了引起读者的焦急心理,引起读者的悬念,而这种焦急心理和悬念,足以增加读者的美感享受。再如,第九回林冲刺配沧州后,管营与潜来的陆虞候设计,差林冲看管大军草料场,为御寒林冲冒雪至附近酒店饮酒并买回一葫芦酒,返回草料场,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只得到古庙暂时栖身。草料场起火,林冲欲开门救火时,听得门外陆虞候、差拨和富安设计谋害其性命的一番言语,使得林冲忍无可忍,怒杀仇人,做出了义无反顾上梁山的人生抉择。酒店饮酒且沽酒的情节,与雪压草厅倒塌的巧合,使林冲的命运和抉择与宴饮又一次形成了密不可分的联系。此外,一些因宴饮误事而使情节突变的例子,也表现了“宴饮”的戏剧性作用。 三 意境,历来是文学艺术家惨淡经营而创造的艺术境界。《水浒传》在结构情节,切换场面的同时,也善于运用写境与造境的艺术和同中见异与犯而能避之技法,去创设酒景与酒情浑融、酒意与酒象和谐的“宴饮”的艺术境界。诸如浔阳楼诗情酒意,饮马川醉酒舞剑,欢庆元旦赏雪梦酒,皆为范例。 “世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苏东坡题名的浔阳楼,悬挂着一个酒旆。碧阑干,翠帘幕;雕檐映日,画栋飞云。楼外,一派非常江景;楼内,美酒、美食、美器。酒楼内外,真山真水真酒真景物,好一处游览胜地,犹如一幅风光旖旎的山水画图。而人物主体游闲骋目之际,苦闷逝去,欢喜袭来。由景而情而致酒兴,一樽蓝桥风月,更使宋江“感恨伤怀”。情动于中而形于外,酒兴所至,挥毫题词;酒激神经,“大喜大笑”,又饮数杯,“手舞足蹈”;“狂荡起来”,再写下四句诗。情感波澜,皆因酒冲激,一派江景,全凭酒楼装点。名楼与美酒绘画了一幅情与景浑融的艺术境界。这是《水浒传》中人物经常活动的场所——酒店。这些小说经常描写的酒店,是表现人物形象的需要,同时也是展现人物形象的生活平台。各种各样的人物,尤其是梁山中的一些好汉,在这些酒家环境中充分地展现了自己的个性风采。 就《水浒传》中所写的酒店来看,既有名城大都中的高级大酒店,也有荒山野水旁的低档小酒馆。前者如“名贯河北,号为第一”的大名府翠云楼,“上有三檐滴水,雕梁绣柱,极是造得好;楼上楼下,有百十处阁子,终朝鼓乐喧天,每日笙歌聒耳。”后者如梁山泊附近荷花荡中摆有红油桌凳的水阁酒店,和险峻高山下的卖茅柴白酒的村落小酒肆。各种酒店的经营方式也有所不同。有既卖酒也卖菜、卖饭的“全席酒店”,也有既卖酒、卖菜不卖饭的“快餐酒店”,还有卖酒卖肉包子的“小吃酒店”,另有几位唱着民歌小曲、挑着酒担的“流动售酒员”。这些酒店书中描写也各有特色。第三回中的渭州桥下潘家酒楼,“门前挑出望竿,挂着酒旆,漾在空中飘荡。怎见得好座酒肆?正是:李白点头便饮,渊明招手回来。有诗为证:风拂烟笼锦旆扬,太平时节日初长。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佳人愁闷肠。三尺晓垂杨柳外,一竿斜插杏花旁。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⑥这里写的是城市中较大酒店。即使乡野间的酒店,也是另有一番风光。鲁智深野猪林救下林冲后看见的一处,但见:“前临驿路,后接溪村。数株槐柳绿阴浓,几处葵榴红影乱。门外森森麻麦,窗前猗猗荷花。轻轻酒旆舞熏风,短短芦帘遮酷日。壁边瓦瓮,白泠泠满贮村醪;架上磁瓶,香喷喷新开社酝。白发田翁亲涤器,红颜村女笑当垆。”⑦而李白、刘伶、陶渊明往往更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主角,“刘伶仰卧画床前,李白醉眠描壁上”(第九回);“壁上描刘伶贪饮,窗前画李白传杯。渊明归去,王弘送酒到东篱;佛印山居,苏轼逃禅来北阁”(第二十九回)等等,均可以看作是《水浒传》对酒店的无限赞美。 《水浒传》中所描写的与情节发生直接关系的酒店计六十多家,几乎每一回都有一个酒店。而书中所写酒的内容也异常广泛,它将读者置身于浓郁扑鼻的酒气之中,为人们真切地展示出:水浒英雄的时代是一个酒的时代,水浒英雄的世界是一个酒的世界。《水浒传》中不仅男子吃酒,连顾大嫂、孙二娘这样的妇女也颇有酒量,即使是十几岁的少年郓哥也开口就找武大郎要三杯酒吃。从男到女,从老到少,从市民到农民、渔夫,从皇帝、官僚到平民百姓,个个喜欢饮酒。这个极富刺激性的宴饮的环境正是水浒英雄进行惊心动魄、扣人心弦的现实斗争的硕大舞台。一镟镟、一碗碗、一桶桶、一瓮瓮的酒浆正是书写这部具有强烈浪漫主义色彩的传奇式英雄史诗的浓烈墨汁。 四 上面分别谈了宴饮描写与《水浒传》的环境、情节和人物性格的关系,其实都是围绕宴饮与《水浒传》的阳刚之美这个美学特质说的。“宴饮”赋予了这部小说一定的美学内容,即英雄史诗式的阳刚之美。 这种美的表现是多方面的:从劫去生辰纲、题反诗,可以看出宴饮与反抗封建统治秩序的关系;从打虎、倒拔垂杨柳,可以看出宴饮与战胜自然的关系;从杀潘金莲、醉骂潘巧云,可以看出宴饮与抵制色情的关系。正是透过宴饮描写中的这些关系,我们清晰地看到了作者的审美理想和审美方式,看到了中国中世纪社会意识的某些进步因素。然而,《水浒传》产生在市民意识初步觉醒的时代,所以这部小说又不免打上市民意识和小农思想的烙印。华夏民族中世纪的美是浑然的、以气为主的史诗式的美;而市民意识高度发展时期的美是细腻的、以情为主的抒情诗的美。但是,尽管作品渗入了不少市民意识,其美学思想的主体还是中世纪式的。这一点,如果拿《水浒传》与真正市民意识很浓的第一部世情小说《金瓶梅》加以比较,就可以看得很清楚。熟悉和喜爱《水浒传》的读者去读《金瓶梅》,就会感到后者内容琐屑,气氛郁闷,格调低沉,缺乏理想的力量,难以卒读。这实际上反映了读者对《水浒传》那种激励人心的阳刚之美的欣赏。可以说,《水浒传》的阳刚之美,就是与社会和自然进行不妥协抗争的理想的美。⑧ 审美意识,是对客观对象的认识和反映。它与审美主体的个人爱好、知识水平、经验体会、思想情趣、道德观念密切相关。这就形成了审美主体的个性差异,就是说,同一客观对象,在不同的作家笔下,表现了不同的审美追求,成为不同的审美意象。同样是酒,不同的作家注入不同的思想内涵,就呈现出不同形态。如陶渊明的“酒”表现了他飘逸、洒脱的隐士风貌。杜甫的“酒”,弥漫着凄凉愁苦的气氛,折射着他的悲剧命运和对人生的感慨。就是功业上有建树的曹操,也发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感叹,“酒”中散发出浓郁的悲凉情调。《水浒传》的作者,从层层叠叠的历史高山上找到了表情达意和观念契入的角度,使民族心理和生命情调得以一种历史的延续。所以《水浒传》的英雄人物,人人豪饮、个个海量。“酒”成了“力”和“勇”、“侠”和“义”的象征,所体现出的是一种阳刚之美。这一具有独特艺术个性的审美意象,是作者惨淡经营、刻意追求之所得。 《水浒传》阳刚的审美不仅胜于后代,也胜于前代。汉末到魏晋南北朝的文人与酒有关的不胜枚举,这时期文人不信宗教的宣传,不祈求生命的长度,而用宴饮来增加生命的密度,提升生命的质量,在这一点上,魏晋文人与水浒英雄是相同的。但决然不同的是,前者宴饮在于对生命的强烈的留恋,以及对死亡突然来临的恐惧;而后者宴饮则在于使生命更有活力,或使死亡变得更加痛快。宴饮对于前者的作用同声色犬马差不多,只是一种享乐和麻醉的工具;而对于后者,则是斗争精神的兴奋剂,越喝酒,对现实的认识越清醒,战斗的意志越坚定,抗争的精神越顽强。通过对宴饮的意义进行时代的比较,《水浒传》阳刚之美的特质则更加鲜明了。 ①②③④⑤ 施耐庵著,陈曦钟等辑校:《〈水浒传〉会评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7页,第112页,第551页,第128页,第197页-第198页。 ⑥⑦ 施耐庵 罗贯中:《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4页-第45页,第122页。 ⑧ 王念选:《〈水浒传〉中酒与美学特质》,《河北学刊》,2006年7月,第4期。 原载:《名作欣赏·文学研究》2008年1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