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特蕾莎共度的最后几个下午》是西班牙内战之后新浪潮小说的代表作。作者胡安-马尔塞1933年出生于巴塞罗那,13岁起就在首饰厂当工人,靠自学成才。1959年开始写小说。1961年去法国学习法语。1966年从法国归来后推出《与特蕾莎共度的最后几个下午》,这部小说的出版被认为是一个文学新时期的开始,标志着他从“半个世纪派”的小说家走进结构现实主义作家行列。该书奠定了他在西班牙文坛上的牢固地位。书中塑造了“痞猴”、特蕾莎、玛露哈等人物形象,表现了战后巴塞罗那的社会环境和不同阶层成员之间的关系。 胡安-马尔塞在作品中表现了他的童年和生活经历。他作品中的人物一般受环境限制,无法实现自我,屡遭挫败。作者的青年时代生活在卡梅洛山——他作品多次表现过的地方,也出现在《与特蕾莎共度的最后几个下午》中。小说主人公“痞猴”就住在这里,而他住在这个边缘地区并非情愿,而是因为社会地位不高,没有条件住在更好的地方。像作家本人曾经所经历的,“痞猴”不得不学会自我保护,因为那时候在移民区生活非常不安全。移民区出现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二战后盟国政府为了制裁法西斯独裁者佛朗哥而对西班牙实行全面封锁,这客观上加剧了佛朗哥的闭关锁国。50年代“移民潮”成为西班牙社会经济生活中的一个独特景观。一方面,大批民主人士携家带口翻越比利牛斯山或横渡直布罗陀海峡逃往邻国,然后飞往南美,导致了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最大规模的移民潮;另一方面,受赤贫威胁的农村人口纷纷向城镇涌动,把包括马德里、巴塞罗那在内的各大城市围个水泄不通。50年代初美国出于战略需要开始对西班牙实行“解冻”,西美关系步入正常。1955年西班牙获准加入联合国。此时西班牙的经济状况开始好转,但经济发展极不平衡,农村处于落后的状态中。由于在农村看不到任何出路,长千上万的农民涌入城市,小说中的“痞猴”来自龙达地区,他的哥哥先来到巴塞罗那谋生,随后他和母亲来投奔哥哥。“移民潮”的出现加剧了当时的资产阶级和劳动人民之间的差别。 60年代西班牙社会经历了重大变革,开始走出战争的萧条,经济呈现繁荣景象,旅游业上升;西班牙移民从海外带回大量外汇;外国资本的投资加大;大学生的数量越来越多。但同时也出现了一些问题:罢工、静坐、游行。可以说在本部作品中作者通过特蕾莎这个“好女孩”、大学生和叛逆者的形象表现了上述政治事件。 1955年前后西班牙文学出现了第三次创作高潮。这批作家被称为“半个世纪派”。他们来自社会各个阶层并具有不同的生活经历,大部分靠自学成才。他们对笔下描绘的西班牙社会了如指掌,作品逼真可信。他们通过文学作品表现社会,呼吁社会革命并投身其中。他们反对由佛朗哥制定的界限,反对阶级差别等等,以文学表现时代,在否定现实的基础上等待一个更美好的未来。1966年是西班牙小说彻底转向新美学的一年。这一年胡安—马尔塞的《与特蕾莎共度的最后几个下午》出版。这部小说的出版被认为是一个文学新时期的开始,标志着他从“半个世纪派”的小说家走进结构现实主义作家行列。小说在表现现实的基础上,与传统艺术手法决裂,更加追求新颖的艺术性,表现在时空任意切换,通过意识流等手法挖掘人物潜在的内心世界。 在《与特蕾莎共度的最后几个下午》中,马尔塞的视线对准年轻人,剖析了一群不与社会妥协的大学生的肤浅生活,侧面触及了劳动阶层和巴塞罗那下层人士。作者对某一特定的、企图自我解放、但实际上不太知道现实是如何运作却理想地期望改造它的左派知识分子投以一种有距离的批评眼光。马尔塞怀着好奇与兴趣并保持一定距离来观察与资产阶级有关的一切:在《与特蕾莎共度的最后几个下午》中一个名叫马诺洛的无赖(专靠偷摩托为生,绰号“痞猴”),抱着成见进入特蕾莎的上流社会。马尔塞揭露了不同阶级之间的鸿沟,批评第一代造反的大学生(爱赶时髦,缺乏真实性),彻底破除了“学生的进步性和革命的浪漫主义”的神话。小说叙述了“痞猴”和特蕾莎这两位出身于不同社会阶层的年轻人相爱的过程。作者通过“痞猴”表现卡梅洛区的下层阶级的生活状况,通过特蕾莎表现“好女孩”、大学生和叛逆者的形象,以及城市中与下等阶层截然不同的资产阶级阶层的生活,也揭示了在那个时代发生的政治事件,而通过玛露哈表现了在一个富人家做女仆的下等阶层的女孩子的形象。 与以往的评论家注重分析马诺洛和特蕾莎的角度不同,本文对女仆玛露哈这一次要人物形象进行详细分析,指出玛露哈是马诺洛和特蕾莎这两个下等阶层和上等阶层代表人物结合的基础;另外还指出,作为一个生活在上等阶层圈子的下等阶层人物,玛露哈虽然渺小而卑微,但她也是社会的人,有自己的思想和行为方式,从而揭示了战后西班牙社会的等级差别。 玛露哈是小说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因为她是马诺洛和特蕾莎的故事开始的基础。玛露哈不象特蕾莎那样过着富人的生活,但也不像穆尔西亚人那样生活在城市边缘。小说的第一章叙述了玛露哈和马诺洛认识的经过。在圣胡安的狂欢节晚上,当“痞猴”离家出门后,骑着一辆偷来的摩托车向圣赫瓦西奥驶去,贸然闯入一户富人家为庆祝一年当中最长的一天——圣胡安节——举行的露天舞会。他西装革履,打扮得体,决定邀请其中的某个姑娘跳舞。他看见远处的游泳池边坐着一位黑皮肤姑娘:“‘痞猴’的眼睛好似两把利剑,落在游泳池边一位姑娘身上。她黝黑的皮肤,穿着一条普通的玫瑰色裙子和一件白衬衣,低着头,无聊地用手在暗红色的石板上胡乱画着,好像对跳舞毫无兴致,一种畏怯和失落的奇怪神情包围着她。”这段描写使人感觉姑娘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似乎她也是初来乍到,不认识什么人。“如果数到十我不站在她面前,非砍下自己的脑袋喂狗不可。”“痞猴”小心翼翼地靠近姑娘。一旦“痞猴”打破僵局,跟她说话,姑娘的神态马上变了:“姑娘兴奋地向陌生人伸出手,重新露出她那神秘的微笑。她没有让他领进舞场,而是拽着小伙子,一头钻进黑暗而僻静的花园深处——”无须赘述,“小伙子很快发现姑娘的手异常柔软、亲切而湿润,传给他一种难以形容的丝丝清凉。——”她向他传递了孤零零、无人保护的怯弱的感觉,和刚才在游泳池边给他产生的感觉一样,孤独寂寞,无人搭理,同时向他流露出一丝神秘而慵倦的笑容。“他兴味索然地跳着,甚至没沾着她的身体,她快满十九岁了,名叫玛露哈,长得像安达卢西亚人,其实和他父母一样,是加泰罗尼亚人。”他想,“真倒霉,冤家路窄,偏偏是同乡。”而她很快就对小伙子解释说她是加泰罗尼亚人,“痞猴”觉得玛露哈虽然看起来像安达卢西亚人,却既无安达卢西亚口音,也无加泰罗尼亚口音。她发音纯正,清纯的嗓音娓娓动听,肤色黝黑,身体瘦弱但充满活力,性情腼腆。“痞猴”感觉到她是那种不幸的姑娘,在其生命中的某个决定性的时刻曾打算做正派的女孩子,却发现在那样的时代,做“好女孩”对她们已经没有任何报偿。当时他尚不知道她的身份是女仆。他隐约感到她社会地位不高,因为姑娘给人一种被抛弃和无依无靠的感觉。他在姑娘脸上,看到了一丝执拗的微笑,一种动人的忧伤,觉得她属于那种眼巴巴地盼着富人或穷人爱她们、保护她们的姑娘。狂欢晚会结束了,参加舞会的人们各自散去。马诺洛和玛露哈分手时,约好第二天再会。姑娘却践约了,穆尔西亚人不得不失望地回家。 夏末的时候,马诺洛和一个卡梅洛山的伙伴带两个女孩(其中一个是他伙伴的女友,另一个名叫劳拉)到布拉内斯附近的海滩游泳。和劳拉在一起的时候,马诺洛的思想言行流露出他不喜欢他的社会阶层,表明他跟劳拉在一起是为了有人陪伴而不是因为他爱她或者别的原因。“痞猴”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玛露哈了,没想到这次出游却带来了意外的转机。他们游泳的地方是一处私人海滩。下午的时候“‘痞猴’发现一辆汽车停在别墅旁边,一个黑皮肤的姑娘从车里下来,她身穿一条带褶的蓝色裙子和一件庄重的酱紫色长袖衫,手里拿着一本弥撒经文集和一条披巾。”就在那一刻,马诺洛和玛露哈的生活联系到了一起。年轻的穆尔西亚人在别墅旁边的树林里一直等到傍晚,看到姑娘终于离开别墅走向码头,“赤脚蹲在停泊在码头上边的摩托艇上,肩上挂着几只鸭蹼,正在翻弄几条花毛巾。姑娘下身穿一条轻飘飘的黄色长裙,上身穿一件紧绷绷似乎不合身的无袖短衫。在广阔的大海面前,她显得那样软弱无力。她弯着腰,耐克衫翻到背上,露出一片黝黑的皮肤和线条分明的脊梁。”小伙子围着别墅转悠直到夜晚来临。天黑了,当别墅里的人都睡下后,小伙子爬窗户钻进了玛露哈的房间。她威胁他若不马上离开就喊人,但她的语气并不干脆,“痞猴”甚至察觉到她微微歪着脑袋,流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情,于是壮起了胆子要和她亲热,而她虽不情愿,却最终没有叫喊。那天晚上他们相爱了,小伙子看到姑娘那蛇一般的身材非常优美,看见他曾多次见过的被阳光晒过的古铜色的皮肤,姑娘被渴望烧灼的火辣辣的皮肤向他传递了一种热量,而她的脸和肩膀在房间的黑暗里模糊不清。天亮以后,小伙子才发现姑娘并非如他所想的那种“好女孩”,而是这户富人家的女仆。“痞猴”大发雷霆,本能地抡起巴掌扇她耳光,辱骂她,玛露哈偶尔自卫,只是说她从未欺骗过他。随着时光流逝,马诺洛接受了姑娘不是富家小姐的事实,逐渐爱上了她,虽然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他自圆其说:“在这儿不就是冲着丫头身材不错吗?”要不然就说:“说到底,我等的是机会,等机会捞一把金银财宝——。” 从那天起,每个夜晚“痞猴”都去她的房间,逐渐了解了玛露哈在塞拉特家的具体工作。他发现玛露哈和这家的小姐特蕾莎是闺中密友。当特蕾莎在雷乌斯乡下自家的庄园——玛露哈生活的地方(玛露哈的父母是特蕾莎家的佃户)——避暑时,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特蕾莎的一段内心独白中,谈到玛露哈是一个性格开朗,有点野性的姑娘。她俩一起去镇上买东西时,她时常捉弄男孩子。她对特蕾莎讲述他们放学后偷偷摸摸干的那些趣事。“特蕾莎羡慕佃户的女儿,因为她有一双迷人快活大胆的眼睛,一头她母亲精心梳理的浓密的长发,她有黝黑的皮肤和讨人喜欢的眉眼,这一切对特蕾莎来说就是生活的楷模。”玛露哈15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塞拉特家将她带到了巴塞罗那,为他们做佣人。“但是在巴塞罗那,玛露哈的身份,仆人待人接物的清规戒律,没过多久便撕碎了从前联结她们的无形纽带。”从那时起,两个同龄姑娘的关系逐渐疏远了。 玛露哈这个人物形象向读者传递了这样一种信息:她始终认可自己的社会地位。她清楚自己部分地由于“交好运”才生活在一个富人家庭,但她从未忘记的身份和社会地位,知道自己是这个家庭的仆人,是特蕾莎和她母亲的陪伴。她明白不同社会阶层的界限在哪里,知道应该怎样待人接物,应该如何对待塞拉特家——只有在塞拉特家的人愿意的时候,她才会跨越阶层界限。比如小时候,当特蕾莎把她当朋友的时候,她才以“你”来称呼特蕾莎,对她无所不谈,而那种称呼方式只有在和特蕾莎单独在一起时才用,从未在她的资产阶级家庭成员面前用过。当特蕾莎和路易斯邀请她和他们一起乘游艇兜风时,她放弃女仆的身份,象朋友一样和他们相处,虽然她摔了一跤,受了伤,却仍然表现得体、克制、有修养。她性情温和,特蕾莎待她好,拿她当朋友使她很满足。她非常喜欢特蕾莎送给她的衣服,比如宽大轻飘的蓝色裤子,对她来说格外长的运动衫和一双样式古怪的凉鞋,而她正是穿着这双凉鞋在赶往码头上的路上绊了一跤,而这一跤使她卧床不起,两个月之后撒手人寰。 虽然她明知马诺洛不承认爱她,与她在一起只是冲着她的身体和偷窃主人家的珠宝,她仍然爱他。出于爱情她对马诺洛非常尊敬,虽然他经常不回答她提出的很多疑问。她发现马诺洛偷摩托车,不喜欢他用那样的方式谋生,但从未阻止过他。她接受他是这样一个人。她胆怯而腼腆,温顺而谦恭,接受身边的一切,虽然她不认可,而且有时候以自己的方式表示反对。总之,玛露哈是一个描写得很好的人物,她的言行举止代表了那个时代的女人。她看到了存在的不公正现象,但是身为女人,毕竟与男人不同,更由于她的社会地位——她是下层阶级而且是用人,不可能有造反意识。因此,象玛露哈这样的女人,虽然知道人家待自己不公平,有时候也为她们的理想而进行微弱的抗争,但她们基本上接受现实,保持沉默。 玛露哈这个人物形象表面看来无足轻重,但是当她在医院失去知觉的时候,可以看出无论是特蕾莎还是马诺洛都对她表达了关心和亲密之情,而就是在医院里照顾玛露哈的过程中,特蕾莎和马诺洛逐渐相互了解,直至相爱,展开了这部胡安-马尔塞于60年代写就的著名小说《与特蕾莎共度的最后几个下午》的重要情节。这部小说通过充满感情的细腻描写,表现了那个时代西班牙的社会环境,叙述了三个年轻人的故事。小说既不能排除特蕾莎,也不能排除马诺洛,而玛露哈更是必不可少的人物。通过玛露哈读者可以体验马诺洛的感受,了解“好女孩”和工人结合的故事。玛露哈的形象表明,下等阶层的人们虽然渺小而卑微,但他们也是人,有自己的思想和行为方式。通过玛露哈,我们看到了上世纪50年代西班牙“移民潮”时期的大城市中资产阶级阶层与下等阶层截然不同的的生活,西班牙社会的等级差别,以及进行社会变革的必要。 注释 [1]文中引文皆出自《与特蕾莎共度的最后几个下午》译本,王军宁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 [2]本文为西安外国语大学校级重点资助项目(项目编号为08XWA09)成果之一。 刘雅虹 西安外国语大学 原载:《小说评论》2009年第3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