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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金瓶梅》评点有了第四家 明清时期的《金瓶梅》评点有三家。第一家,《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简称崇祯本,每回均有眉批、夹批,而无回评。崇祯本评语是古代小说批评的一宗珍贵遗产。评点者在长篇小说由英雄传奇向世情小说蜕变的转型期,打破传统观念,在李贽、袁宏道的“童心”、“性灵”、“真趣”、“自然”的审美新意识启示下,对《金瓶梅》艺术成就进行了开拓性评析。他定性《金瓶梅》是一部世情书,而非淫书。他是评点者,也是改写者,以现存词话本为底本进行改写并加上评语。评改者在尊重原作基础上作了艺术加工,使崇祯本《金瓶梅》成为一种便于阅读的定型文本, 为《金瓶梅》的定型与传播做出了重大贡献。评语和谢肇淛(1567-1624)《金瓶梅跋》是互补的,似应出自一人之手。谢肇淛是小说理论家,又是小说作家。谢肇淛很可能是崇祯本《金瓶梅》评改者,他发现了《金瓶梅》之美与艺术独创特点,达到了时代的最高水平①。 第二家是清康熙年间青年小说理论家张竹坡(1670-1698)。张竹坡的《金瓶梅》评点,总结《金瓶梅》写实成就、章法结构、塑造人物的艺术方法,驳斥“淫书” 论,除了回评、眉批、夹批,还有多篇总论、108条读法,形成了自己的评论体系。他认为作者是大手笔,《金瓶梅》是一部史公文字,是作者发愤之作。张竹坡评点本是以崇祯本为底本的,是批评家积极参与小说文本进行审美接受的成果,将文本的潜在效能结构与批评家评点结构结合,使《金瓶梅》文本得到新的实现,在有清一代以至全世界产生了广泛影响②。 第三家是清光绪年间的文龙,他在光绪五年至八年(1879-1882),历时三年多,在南陵、芜湖知县任上,在在兹堂本上手写回评、眉批、夹批约六万字。他注意在比较中分析女性人物性格特点。如评“银儿温柔,桂儿刁滑,月儿奸险”,“金之淫以荡,瓶之淫以柔,梅之淫以纵”。他继承了明清作家关于艺术虚构思想,多次评说“潘金莲亦不必实有其人”。他分析西门庆形象时说:“《水浒传》出,西门庆始在人口中;《金瓶梅》作,西门庆乃在人心中。《金瓶梅》盛行时,遂无人不有一西门庆在目中意中焉,其为人不足道也,其事迹不足传也,而其名遂与日月同不朽。” (第79回评)文龙认为《金瓶梅》是警世之书,读此书要生“畏戒”心。他主张读《金瓶梅》要高一层着眼,深一层存心,远一层设想。要“有全部在胸”,即张竹坡所说,把一百回当一回读,把握整体形象。他把男女之情分为有情而无缘与有缘而无情。西门庆与瓶儿之间就是有情而无缘。文龙评第27回“醉闹”时说“久已脍炙人口”,“充其量而实写出耳”。正如崇祯本评者说的“分明秽语,阅来但见其风骚,不见其秽”(第28回眉批),均认识到感受到《金瓶梅》性描写的艺术性。文龙评点没有写总评、读法,没有形成自己的体系,在理论价值上稍逊于崇祯本评点与张竹坡评点,在晚清,填补了金瓶梅评点史上的空缺,而成为明清时期的第三家。 在明清,《金瓶梅词话》没有评点本,词话本在1931年在山西介休县发现,至今已整80年,我们高兴地看到了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双舸榭评批《金瓶梅词话》,我称其为《金瓶梅》评点史上的第四家,虽然跚跚来迟,但终于问世。卜键先生花费了五年时间,继承了前人成果基础上,细读文本逐回评批,提供了一部新时期的评点本。 二、《双舸榭重校评批金瓶梅》的新特点 1、潜心细读文本,把握整体形象,百回全部在胸,把一百回当成一回读,卜键先生继承明清小说评点家的这一优良系统,紧紧从文本描写的形象出发评人物评情节评世情评人性。和读者面对面,有现场感。和小说人物交流,古今贯通,拉近距离。语言生动活泼,多生活语言,较少理论概念,绝不脱离文本空发议论。第96 回评春梅在西门庆死后三年,回西门大院,在这关键情节评春梅归来,因有春梅形象整体在心中,此回评点可以说是对春梅的总评价:“应该说在春梅性格中自有一种改变命运的基因,她的聪明敏锐,她的心高气傲,她的倔强暴烈,她的泼辣与狠毒,她在被赶出院门的平静与决绝都非通常意义上的婢女所能具有。”用四个排比句概括了春梅的全部性格,回评用三个排偶段落“春梅回来了……”“春梅回来了 ……”“春梅回来又离开了……”像是散文诗,不但引发读者赏析文本,读评点文字也是一种审美享受。 2、古代小说评点本是一种复合型文本,评点者的评语和小说原文一同刊印。评点者不必要概述各回的情节内容,但评述时又必然涉及具体情节内容。双舸榭评本能巧妙地寓评论于叙述中,有感情投入,有独特体会见解,有激情,不枯燥,不繁琐,不冷漠,这也是明清小说评点的优良传统。此评本加以继承与发扬。第62 回评西门庆之哭“西门庆之哭是为李瓶儿的青春早殇,也包括对其数年间种种委屈,对官哥儿夭亡带给她的打击,对妻妾争斗的理解与同情。他深知李瓶儿是其妻妾中,是其所有女人中最爱自己的,也是唯一一个无私奉献的……悲伤至极的西门庆边哭边喊‘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诚然,这也是一场恋爱,是西门庆在瓶儿即将离开时迸发出的排山倒海般的爱,是他一生中不多的一次良知发现和精神愧悔”。这可以说是对西门庆李瓶儿爱情的赞歌,这比那种简单化评价说西门庆之哭是哭钱,更符合小说文本意蕴,也与晚清文龙之评西门庆与李瓶儿“有情而无缘”相通。 3、对金瓶梅的定位,对主要人物性格的定位准确、科学,对全书定位为“宋朝的故事,明代的人物,恒久鲜活的世情”。西门庆虽然从商场混到了官场,“他骨子里是个商人,以经商的路数玩女人,也以这个路数玩政治”(第74回评)。经营的缎铺有西门庆和乔大户两人投资,正式签订合同,两家按股份分利,采购发买人员有一定比例报酬。“我们有理由说,西门庆较早实行了股份制经营,建立了管理激励机制”(第58回评)。对一些次要人物也给予了独特的赏析定位,如分析秋菊的执拗倔强后评,“秋菊真堪称西门大院的唯一英雄”,这种评价甚是独到。 4.为了扩大视野,帮助读者更深刻地体会小说描写的事件情节,需要引进历史背景材料,双舸榭评语引用历史材料时简洁、恰当、足以启发读者想象,引发思考。第59回写雪狮子猫吓死官哥,官哥之死会令人震惊畏惧,接下引述说:“在封建宗法制度下,在那种阴谋丛生,危机四伏的环境中,幼小生命的存活真可称难上加难。先秦有‘赵氏孤儿’的故事,写一批义士以牺牲个人生命和尊严的代价,来护佑一个遗孤,明代的弘治皇帝,本身就是这个故事的翻版,被藏匿于宫中至六岁,长大后连母亲的来历都弄不清。弘治的儿子,那位胡天胡地折腾的正德皇帝, 宫中后妃和民间外宠无可计数,死时竟没有留下一点血胤,也干净得让人生疑。至于以外蕃入继大统的嘉靖皇帝,为子嗣也是大费周章,好不容易求神问药得到, 又稀里糊涂地失去,最后抱定一个‘二龙不相见’的奇怪信条,才算保住了儿孙。” 这就加深理解对《金瓶梅》所写“子嗣”问题的文化蕴涵。评点者进一步引申:“若说《金瓶梅》主题是情色,则其副题当是子嗣。” 双舸榭评本继承了明清三家评的成果,又超越了前人,有诸多新特征新观点新探索,对《金瓶梅》的传播与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值得称赞,应引起学界的重视。对双舸榭评本的出版,表示衷心地祝贺。这一丰硕成果是对《金瓶梅词语》发现80周年最有意义的纪念。 三、有几个问题提出来商榷 1.正文行内夹批,有双舸榭评,也引录了崇祯本评、张竹坡评。如第27回引前二家评11处,只有一处借鉴意义大,其余10处均为一般感受,如“受用”、“销魂”、“尖甚”、“舌上有刀”、“字字道破”等,古今人夹批混排,不妥。对有借鉴价值的崇祯本夹批、张评本夹批可在回评中引述或在校注中引录为好。崇祯本、张评本正文有与词话本相异处,不可以把不同版本中的夹批排入新版词话本,与今人评语并列。 2.双舸榭评本继续引用李渔“评改《金瓶梅》”之说,请斟酌。《金瓶梅》崇祯本评改者是谁,是学界关注的《金瓶梅》诸多疑难问题之一。1986年,有学者提出李渔是崇祯本评改者之说。主要依据是,首都图书馆藏《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有 101幅插图,在第101幅图像背面有两首词,后署“回道人题”,认为回道人是李渔的化名。据此判断“李渔不仅是《新刻绣像批评原本金瓶梅》一书的写定者,同时也是作评者”。这一说产生了较大影响。笔者不同意李渔评改《金瓶梅》之说,首都图书馆藏本插图第101幅后回道人两首题词见《全唐诗》第859卷,为吕洞宾《渔父词》18首之第16、17两首: 作甚物 贪贵贪荣逐利名,追游醉后恋欢情。 年不永,代君惊,一报身终那里生。 疾瞥地 万劫千生得个人,须知先世种来因。 速觉悟,出迷津,莫使轮回受苦辛。 明末邓志谟据吕洞宾的传说写神怪小说《吕祖飞剑记》第13回,多次写道吕洞宾诡称回道人,“回道人者,以回字抽出小口,乃吕字,此是吕神仙也”。李渔原名仙侣,字谪凡,号天徒,后改字笠翁,别署随庵主人、觉道人、觉世稗官、笠道人、伊园主人、湖上笠翁、新亭客樵,族中后人尊称“佳九公”,人称“李十郎”。李渔著作和编纂的书,未见署回道人者。他的小说《十二楼·归正楼》、《肉蒲团》引进吕洞宾,并引录其诗作,明确标写“回道人题”。李渔不可能用“回道人”作为自己的别号。崇祯本在崇祯初年已刊印流传。此时李渔18岁左右,可能在如皋或兰溪, 尚未开始其创作生涯,尚不具备评改《金瓶梅》的环境与条件,甚至尚未及读《金瓶梅词话》。黄霖先生近著《金瓶梅讲演录》中用了较大篇幅论证李渔不是《金瓶梅》的评改者,可以视为定评。 笔者认为《金瓶梅》崇祯本评改者很可能是谢肇淛。谢肇淛《金瓶梅跋》在全面把握《金瓶梅》形象体系基础上,发现了《金瓶梅》之美与艺术独创特点。评改本评语和《金瓶梅跋》是互补的,似应出自一人之手。谢肇淛对《金瓶梅》潜心细读,多年把玩,藏有抄本,关注全本。他曾任职东昌,督理北河,驻节张秋,走访诸城,游览峄山,对《金瓶梅》故事背景地较为熟悉。谢肇淛是小说理论家,又是小说作家,有笔记小说《麈馀》,传奇小说《江妃传》等,《江妃传》写杨贵妃、梅妃、江妃争宠斗艳的故事,可以说是一篇“小金瓶梅”。 3.双舸榭评本标“内部发行”(准确说是专业对口控制发行),供学术研究用, 但却删掉2077字,对未删的性描写文字也未作点评。笔者认为这是一个不足之处。《金瓶梅》是一部伟大的世情小说,《金瓶梅》同时又是一部以性为基础为主导写性爱的性爱小说。对性行为和性心理性习俗的描写有开拓性,有重要认识意义,也有一定的艺术性,正如崇祯本评语云:“阅来但见其风骚,不见其秽。”文龙评 “醉闹葡萄架”时说“脍炙人口”,“充其量而实写出耳”。作者充满激情写他的人物之间的作爱,各有不同的社会背景、不同的人物心理,写来均不重复。写性行为最浓笔重彩的第27回来说,是在社会大背景(来保去东京给太师老爷送礼行贿; 翟谦捎信要西门庆给太师庆寿),小环境中自然背景、人物心理背景三重背景下写私语与醉闹,在对比中写李瓶儿与潘金莲的不同性格。第27回是性爱小说的上乘篇章,是性爱小说的经典回目,此回着力写潘金莲的性行为和性心理,突出刻划她的自然情欲与争强好胜的“掐尖”性格,表现了兰陵笑笑生通过性爱塑造人物探索人性奥秘的非凡艺术才华。日本现代作家渡边淳一创作了一百多部性爱小说, 他说:“情爱小说是最难写的,性是最难描写的。需要将很强烈的创作激情和兴奋感融合在一起。普通作家写不了也写不好(参见随笔集《熟年单命》等)。”《金瓶梅》把性行为描写与广阔的社会生活联系,与人物性格刻划联系,与探索人性联系,是其性描写的一大特点。兰陵笑笑生是晚明作家中写性爱小说的大手笔,全书的性描写给我们提供了研究晚明性文化的丰富资料。 《金瓶梅》写成年人的性爱,是成年人小说,少年不宜。正如文龙所说,少年人 “欲火正盛”,不可令其阅读,应读《四书》《五经》以定其性情。期待双舸榭对性描写文字作出生动、科学与充满激情的评点。 注: ①王汝梅《金瓶梅绣像评改本:华夏小说美学史上的里程碑》,《吉林大学社科学报》2007年第6期;王汝梅《金瓶梅评点本的整理与出版》,《读书》2010年第 10期。 ②吴敢《张竹坡与金瓶梅研究》,文物出版社2009年版。 作者单位:吉林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 原载：《明清小说研究》2011年02期 (责任编辑：admin) |